論近代廣東、香港之畫人,黃般若的名字大概無人不曉,他既集畫家、鑑賞家、藏家等職於一身,又長期活躍於粵、港文藝界;而他最為人稱道的,莫過於後期作品多以香港風景入畫,成功確立了個人風格之餘,對後來者如呂壽琨等影響甚深。
黃般若早期的畫風,頗受明清畫家如陳老蓮、石濤和華喦所影響,予人傳統保守之印象,是以其香港風景為題之作品面世時,即令人眼前一亮,連身邊的畫友也為之驚歎。無可否認,黃的香港寫生是其創作上的一大突破,時至今天,大家在討論本地具代表性之畫家,他肯定會佔一席位。然而,究竟黃般若的香港山水有何重要,是甚麼原因驅使他在繪畫上變革,與及這種新風格對本地藝術意義等問題,一直以來都好像沒說清楚。
也許黃般若的香港風景畫太深入民心之故,不少人在談論他或其作品時,總不免把黃列為開潮流之先,為本地少有(甚至乎首位)以香港山水為題材的畫家。然而,回顧歷史,認真翻閱本地藝術史的發展,上述的講法是很有商榷之處。事實上,當黃般若在一九六零年於中環聖約翰教堂舉行其首次之「香江入畫」展覽,他的畫友葉因泉和林清霓早於一九五零年以「香港風景寫生」為題舉行聯合畫展,當時黃更在報上撰文推介,指出二者以中國畫法寫入實景,為國畫開闢了一條新路徑。至於本地著名的油畫家如余本、黃潮寬、伍步雲等,亦在次年辦了一個名為「香港風光畫展」的展覽,可見以本港景色為題,由來已久,黃般若並非創先河者。
對本地藝術家而言,香港風景並不算是什麼新鮮題目。畫家就地取材,描寫身邊的景物,轉化為藝術創作的元素,是自然不過的事。雖然香港環境狹隘,但半世紀前並沒有今天的齷齪,在鬧市裡仍可呼吸,到處皆可見山水,自然風景是不少從事西畫或國畫的藝人之靈感泉源。以陳福善為例,戰前他已有四出寫生的習慣,五十多年來足跡遍及港九新界,幾乎能到的地方,都曾在他的畫筆下出現過。嶺南派畫家趙少昂常被批評作品單調重複,其實他早期亦熱衷寫生,他現存草稿裡就有不少本地風景素描。黃般若居港近廿年,跟陳、趙並無分別,同樣喜歡貼近自然,自一九五六年起,他已參加本地庸社舉辦的遠足活動,十年間在新界離島各處留下不少足印,對島上景物有深刻認識,所以畫裡出現本地風光面貌,實不足為奇。
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前,文化身份問題尚未成風,本地藝術家少有探討「香港特色」的傾向,即使陳福善長期描繪香港,或是黃般若以香港山水入畫,也很難說他們是有意識地在紀錄香港面貌,或是透過畫像展示香港的特質。作為一個局外人,要完全了解黃般若看待香港山水的心態,固然是非常困難的事,但我以為在觀賞其畫作之餘,也不應忽略他居港時的活動,其時藝術界的狀況,因為當中的一些人和事,或者可為我們提供解答黃般若鍾情本地山水的線索。
黃般若早於二十年代已到港活動,但正式長居於此,則是始於一九四九年。正如很多南來的文化人,黃當初來港抱的可能是過客心態,未必想過會在島上落地生根。五十年代初期,中共政府曾邀請黃回粵主持廣東文物管理局,但他卻以當時內地「中國畫處於被排斥、被批判的地位」為由婉拒,寧可避居在這片殖民地上。黃般若是出於政治考慮,抑或有其它苦衷而不願歸國,我們不得而知,但他要再次踏足廣州,重遊故居,卻是一九六零年的事。然而,五年後文革災難爆發,此刻黃縱有回歸之意,恐怕亦要被迫打消念頭。由是觀之,黃般若長期滯港,加上生活困難,他的百般無奈是可想而知,這段時期他積極投入庸社的遠足活動,即使未能紓解沉鬱的心情,至少也可暫時忘卻煩憂。
如果說黃般若避地香江,現實生活上苦無出口,那麼他的藝術道路,此時同樣也遇上相當阻滯。五十年代初本港南北畫家雲集,百花齊放,但黃所屬的國畫研究會,卻隨著骨幹成員如黃少梅、趙浩公、鄧爾雅等的相繼離世,經已完全解散,影響力已大不如前。面對畫壇新舊交替的局面,黃般若依然努力拓守傳統書畫文化,但在藝術創作上該如何定位,以免墮進傳統的窼臼,是他一直苦思不下的問題。
有葉因泉的例子在前,黃般若明白以傳統筆墨寫香港山水是可行之途。然而,黃的香港山水是有別於其他畫家,其描繪不以紀實為主,畫家筆下的鳳凰山、平洲、昂坪、流浮山等景點,驟眼看可能會勾起不少讀者的回憶,但最終它們不過是作為展示傳統筆墨技巧的元素而矣。就以黃最常描繪的維港景色為例,畫中所見密不可分的桅杆,濃霧環抱的山巒,皆非現實所見之景象,但此種布局,卻有助黃凸顯傳統筆墨的特點,令畫作更富詩意,更具個性。黃般若的香港山水,盡情發揮了傳統國畫的特質,即筆墨的靈活運用,把傳統與現實生活融和,在當時而言,無異是一種突破。
黃般若走不出歷史的困局,最後終老香港,但他卻走遍了香港的山水,在香港的山水世界,走出了自己的新天地。
(信報 2008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