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走後的第二天,我漫無目的地上網瀏覽關於他的一切,發現大部分來自台灣的即時評論與報道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他和蔡琴的那段婚姻。有的標題聳動,例如〈蔡琴:你怎麼這樣就走了〉和〈楊德昌蔡琴的十年無性婚姻〉,有的乾脆說「楊德昌是負心漢,網友毀譽參半」,就算正派大報也在第一時間的快訊裏用去大半篇幅談他的感情生活。一路看下來,你幾乎全忘記死了的不是第一位為台灣得到康城影展最佳導演獎的藝術家,而是一個娛樂圈中的多情種。
認識楊德昌,是整整十年前的事。那年九七,香港當代文化中心策劃了「中國旅程」劇展,以一桌兩椅的舞台布置為主題,請來幾位兩岸三地的名導演各自創作一齣短劇。事前大家都沒想到,楊德昌的《九哥與老七》竟然是一眾作品中最有「話劇」感的作品,整齣戲就是兩個黑社會的對話,無論劇本還是舞台調度都精準得無懈可擊,與楊德昌的電影一樣。
當時身任總策劃的榮念曾分身不暇,於是叫我排演他自己的作品《這是一張椅子》,掛個執行導演的銜頭,因此我就有機會天天和楊德昌聊天了。楊德昌的作品雖以冷峻疏離著稱,他本人卻相當和藹,儘管話不多,但只要說到感興趣的題目,就會非常投入。記得有一回我們在地鐵上談起村上春樹與王家衛,過了好幾個站才發現大家都忘了下車。
那時我還是個小鬼,衝動反叛,大概楊德昌對這樣的年輕人特別寬容友善。有一次上他家聊天,幾個大朋友都喝軟飲,只有我要喝酒,於是他放下了茶杯,拿出啤酒對我說:「那我也陪你喝酒吧。來!乾一杯」。直到今天,我還深深記得他握著酒杯雙眼眯成一線的笑容。看見現在媒體上關於他的那些新聞,想起他的笑容,我就特別特別難過。
如今你走進台北隨便一家DVD出租店,要找全他的作品是很困難的;即便是一些比較大型的影音光碟專賣店,也不容易發現他的電影。再看一些網友的留言,居然有人說他「還不是那幫四、五年級的老鬼,有甚麼了不起?」。更多的意見則是「他的東西太沉悶,根本看不懂」。
台灣不欣賞楊德昌,看來楊德昌也不見得喜歡台灣。他生前最後一部作品,也是很多人心目中他一生的巔峰之作《一一》,除了一場特別放映,就從未在台灣正式發行過,連DVD都沒有,原因是楊德昌自己不願意。他不喜歡台灣的電影產業體制,也不滿意政府對電影的冷淡,更討厭所謂的娛樂圈。
早年台灣新電影運動的兩根標桿分別是楊德昌與侯孝賢,觀眾也分成了擁楊派與擁侯派。喜歡侯孝賢的會說楊太過冷酷,不如侯的悲天憫人擁抱鄉土;喜歡楊的則稱他好就好在拍出了現代都市生活的無情與疏離。事後看來,這種區分顯然是太粗糙了,侯孝賢並非「鄉土」二字可以概括,而楊德昌也不盡是冰冷抽離。
但是楊德昌對於台灣式的「鄉土」又的確是有距離的。很多年前,他曾經介紹我看一篇論文,談的是納粹反猶意識的根源,那篇論文的作者把問題追溯到納粹支持者的「鄉土情結」上,指出他們特別執迷地崇拜大地與浪漫化的農村圖像,覺得鄉土代表了有根、踏實和傳統,是值得大家熱愛甚至犧牲生命的。與此相反,寄居城市的猶太人則被視為無根、漂泊、狡詐而多變的他者。
當時台灣文化上的鄉土情結開始被納入了政治措辭的範疇,我們目睹市面上有越來越多的台灣本土論述,飲食是台灣的好,藝術是台灣的妙,連哲學也有人提倡「台灣哲學」的說法了。終於到了一個地步,只要誰不喜歡台灣本土自生的東西,只要誰否定台灣鄉土的純樸不變、肯定台北都會的駁雜不純,誰就是不愛台灣;而誰不愛台灣,誰就是人民的公敵了。終於,前國民黨主席連戰也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在地上親吻土地,彷彿這才證明了國民黨不是「外來政權」,這才表示他真是愛台灣的。
愛台灣愛得泛濫之後,就連「愛」也變得虛無可疑。幾年之間,台灣成了一個落花流水皆有情的小天堂。每個政客都像瓊瑤小說裏的角色,人人愛不離口,總是充滿激情,偶而還要淚灑廟堂。打開那些厚得像本小書的CD封套,你會發現許多歌星錄每一首歌都有說不盡的心事;為了表示這是真的,他們還要用筆親白寫出那些感人的心情。至於媒體,八卦的盛行就最能說明這種近乎農村鄉愿的濫情風氣。沒人關心楊德昌的運鏡方式,大家只知道他拋棄了蔡琴。楊德昌也真不識相,用《麻將》狠狠刺穿了這一切,告訴大家所謂的愛無非盡是計算,而城市的功利無情早已吞噬了大家天天掛在嘴上的鄉土淳美。
台灣文化的感覺結構越是直白粗淺,楊德昌的作品就越是顯得低沉晦澀。我想他很不喜歡台灣電影工業的產銷模式。新片上映,男女主角一定要有緋聞嗎?導演一定要去接受那些低智的電視採訪,甚至滿嘴「胡哥」「吳哥」地和主持人玩一些辱人的遊戲嗎?
曾經,他以為放棄電影、改行漫畫,就是一條出路。到底漫畫是門手工業吧,何況這是他自幼就有的興趣(他還藏有手塚治虫的全集)。可惜連漫畫,台灣人也接受不了楊德昌口味的漫畫。
除了內行,一般觀眾都不大喜歡楊德昌。侯孝賢的電影固然也是票房毒藥,可至少大家還會帶著刻板的印象,覺得他是「我們台灣人的導演」。而楊德昌,他鏡頭下的台灣幾乎從未美化過;對於台灣的一切,他總是批判。不愛台灣,你就不是台灣人。
楊德昌真的不愛台灣嗎?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小貓王去探視獄中的小四,留下了一卷錄音帶,裏頭錄了他們最喜歡的貓王歌曲《更明亮的一個夏日》。小貓王還在帶裏告訴小四,貓王終於回信給他們這幫小粉絲了,說他「很高興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島上也有人喜歡他的歌」。要有多深的情感,才寫得出這麼一句沉重而荒謬的句子?更令人絕望的是,小四根本不知道小貓王來過,也不知道這卷錄音帶的存在,因為獄卒擋住了小貓王,還隨手把他留下來的帶子丟進了垃圾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