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真是平凡不過的東西。它外形方正呆板,顏色白中略泛微黃,樣貌殊不起眼之餘,本身又不帶任何誘人的香氣,味道只是淡淡的。很難想像,它何以可成為民間廣泛食用的材料,不論是家庭菜餚、甜品、糕餅、街頭小吃皆可見其蹤影,且在近百年間,更已逐漸融入西方的飲食文化。美國的《經濟展望》雜誌,曾於上世紀八十年代預告二十世紀末最有市場潛力之貨品,並非汽車、電視或電子產品,而是中國豆腐。此話聽起來有點誇張,卻足見豆腐有一定的魅力和影響力。
談豆腐的歷史,一般說法指可追溯至西漢年間,其時南淮王劉安甚好長生之術,一次在煉製丹藥時,誤打誤撞地以豆汁弄出了豆腐云云。明李時珍《本草綱目》便有此說。然而,日本學者篠田統曾就此傳說作出質疑,並在其〈豆腐考〉一文指出,豆腐一辭,最早應見於北宋陶谷之《清異錄》第一卷:「時戢為青陽丞,潔己勤民,肉味不給,日市豆腐數個,邑人呼豆腐為小宰羊。」五代至北宋初年間,江南地區出產的豆腐,已成為取替肉類的日常食品,並有小宰羊之別稱。實際上,宋代以前的典籍,鮮有提及豆腐,自陶谷以後,有關豆腐的記載,始陸續散見於各類詩文著述,如蘇頌的《圖經本章》、寇宗奭的《本草衍義》,以至陸放翁的《老學庵筆記》等,顯示了約在十一世紀時,它已成為了宋人日常飲食的一部分。
為革命提供養分
雖說豆腐是簡單的食品,它卻為很多平民百姓提供日常的營養,曾幾何時,甚至乎為中國人的革命供給養分,改寫歷史。國民黨元老之一的李石曾,年輕時留學巴黎,在當地創辦了中國豆腐公司,有「豆腐博士」之稱,算是最早把中國豆腐文化推廣到法國的先驅。其時在豆腐公司工作的,大多是勤工儉學的中國留學生,公司的收入,便成為了在海外從事革命的同盟會的財政來源。據李石曾的回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豆腐公司曾為美軍生產軍糧,因豆製食品輕巧又富營養。及後豆腐公司生意愈做愈旺,高峰期僱員達數百人,為了擴充生產線便添設了廠房,可惜隨着戰事結束,按揭的銀行倒閉,公司亦因此被迫結業。戰後不久,李石曾亦已回國,其出任北大教授,以至成立故宮博物院等事迹,廣為人知,不贅。
千年以來,各地的豆腐製作傳統有何改變,或有待仔細考究,但以黃豆作為基本材料,榨取其汁液,將之轉化成軟硬程度不同的固體,則是歷來造豆腐的不二法門。當然,在今天講求效率的年代,怕且少有人會堅持沿用手推石磨磨黃豆這既浪漫但費力的方法,將一切交託給電動的石磨機處理,無疑是最合乎經濟原則的決定。至於本地的豆腐生產,依我多年所見,除了有十數間老字號的豆品坊尚見於九龍城、深水埗等舊區外,不少小規模或家庭式的豆腐工場,都隨着都市化而逐步消失,恐怕在不久的將來,豆品坊只會買少見少,最終生產豆腐可能會淪為一些大集團的專營生意。
翻天覆地
時代進步,以工廠機械式的方法生產豆腐固無不可,由浸泡、磨漿、過濾、煮漿、凝固、壓榨以至包裝的工序,大可不假人手,既方便又符合衞生。但若把豆腐製作看作成一門手藝,又是另一回事。譬如說豆腐的軟滑質感,很大程度是取決於凝固的過程時,加入鹽鹵或石膏的分量,以及攪拌的技巧和速度。此等功夫全賴豆腐師傅之經驗,很難有成文規定,情形就如庖人一樣,總有其獨門秘方,不易外傳。由是之故,不同豆坊製作的豆腐,會有其獨特的口味,完全以機械取而代之,最終吃到的可能只是樣板豆腐,徒有驅殼而沒有生命。
傳統行業要在地價高昂的城市求存,很多時迫於無奈,要作出翻天覆地的改革,改頭換面,還要自我提升身價,以招徠更多顧客。然而,在很多人眼中,豆腐不過是粗賤之物,即使把它包裝得再精美,也很難想像它可以升價十倍,像日式超級市場出售的日本製絹豆腐和木綿豆腐般,賣二、三十塊錢一件。年前有本地豆腐愛好者,自資研製有機豆腐,希望可造一些真材實料,真正有豆味的豆腐,這對於講求健康和飲食質素的人士來說,自然是好消息。不過,由於有機黃豆價格較一般黃豆貴至少三至四倍,其製作成本自然相對昂貴,在目前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負擔得來,有機豆腐暫時亦只可以是小眾的興趣,並非隨處可見。
人類社會愈趨發達,食品安全愈見下降,且往往要跟金錢掛鈎,簡單平凡如豆腐也逃不過此魔咒,想起來確是可悲又無奈。
(轉載自信報,2009.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