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個廣告,用「再鋒利嘅刀,都有生銹嘅一日」的口號來叫人買保險,而筆者想把這句改成「再舒適嘅琴椅,都有破壞音樂會嘅一日」贈給香港管弦樂團,希望他們會為音樂會「買個保險」。
之所以會如此說,是因為港樂在 2015 年的第一個音樂會《拉赫曼尼諾夫的激情》的第二場中,九十後鋼琴家阿貝都萊默 (Behzod Abduraimov) 彈奏拉赫曼尼諾夫的《D 小調第三鋼琴協奏曲》時,每當他移重身體重心,他坐著的琴椅都會發出「嘰嘰」的聲音,這些噪音十分明顯,相信全場觀眾都聽得到。音樂奏到激烈之處時還好,能把聲音蓋過去,但在寧靜的樂段便無法可掩,噪音在美樂間自由穿插,真是大煞風景,而且這次還是阿貝都萊默首次與港樂合作,港樂卻百密一疏,意外地給對方送上一份特別的見面禮,不得不謂尷尬。
不過,即使出現這個「小意外」,亦無損觀眾對《拉三》的鍾愛,事實上,很多觀眾都是被此曲吸引而進場,當晚堂座座位幾乎全滿,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這首樂曲是拉赫曼尼諾夫的代表作之一,於 1909 年創作,並在作曲家的美國巡演期間完成首演。雖然觀眾很喜歡《拉三》,但鋼琴家們就不見得很喜歡它,因為《拉三》同時以難度極高而享負盛名,鋼琴家 Gary Graffman(即郎朗和王羽佳的老師)便後悔沒有在自己年少、仍未識驚的時候學習此曲。
由此可見,阿貝都萊默敢於挑戰《拉三》,實在是勇氣可嘉。指揮是次表演的是道斯加德 (Thomas Dausgaard),樂曲甫一開始,令筆者留下印象的不是阿貝都萊默,反而是樂團柔弱得幾乎聽不到的伴奏。接下來是鋼琴家的表演時段。毫無疑問,阿貝都萊默的技巧非常高超,手指很靈巧,例如第三樂章的快速重複單音,彈得遊刃有餘。可是,他的演繹欠缺了重量,無法充份把音樂的力量表現出來。這與他彈琴的手法不無關係,筆者再看他在網上的演奏片段,發現他彈奏時總在一種「向上」的趨勢,就是手指不會堅實地壓低琴鍵,很多時候阿貝都萊默按下琴鍵後很快便抽離,令自己上半身的重量沒有足夠時間透過手指傳到琴鍵,更甚的是,他抽離得快,而且會把手臂抬得很高,進一步把力量抽走。有時候他的手腕亦會向上彎起,同樣減少了力量的傳遞,因此他彈出來的音樂偏向輕盈,令他在處理精細的樂句和浪漫抒情的樂段時有非常出色的表現。然而,當要表達力量澎湃與氣勢磅礡的樂段時總感到是「不到位」(筆者事後跟坐在不同位置的朋友交談,他們都有此感覺,所以能排除坐位的影響),是故道斯加德都盡力把樂團的聲量壓低,以遷就阿貝都萊默,只是在部分樂段中還會出現樂團壓過獨奏的情況。
中場休息時,筆者立即走去看他灌錄唱片的曲目,發現同樣以俄國作品為主(聖桑、柴可夫斯基和普羅高菲夫)。筆者認為阿貝都萊默的演奏風格,應該頗適合彈奏蕭邦,甚至是莫扎特充滿靈性的作品。聽完阿貝都萊默的彈奏,令筆者想起上年聽小交的開季音樂會,由法國的 20 歲年輕新秀莫羅 (Edgar Moreau) 拉奏蕭斯達高維契的《第一大提琴協奏曲》。技巧上來說,莫羅沒有問題,只是他的演繹非常「法國化」,把樂曲奏得一派優雅高貴的,失去原作的「辛辣味」。不知道莫羅與阿貝都萊默的情況是巧合,還是一種趨勢?
至於港樂演奏的曲目,分別是孟德爾遜的《赫布里底》〔芬加爾洞窟〕與艾爾加的「謎語」變奏曲。初時筆者看著這套曲目,實在有點摸不著頭腦,看不出選曲背後的理由,只能勉強說兩首都是來自英國的作品:後者固然是百份百 made in England,前者其實是孟德爾遜到蘇格蘭遊歷時,被傳說吸引,不惜划船渡海,參觀相傳巨人芬加爾居住的洞窟,繼而受啟發,寫下《赫布里底》一曲,所以它都是 born from England。
港樂在道斯加德的棒下,立即進入狀態,開始時奏出神秘的氣氛,為歷險拉開序幕。弦樂在這首序曲中佔重要的角色,主題和其發展很多時候都由弦樂首先奏出,港樂弦樂部的發揮良好,音樂造句細膩,當中第一小提琴和大提琴尤其出色,若要挑骨頭的話,只能說演奏期間出現數次「刮弓」的聲音,但對整體演出影響輕微。樂團所奏的漸強與漸柔,叫人聯想到海浪的升降。只是樂團聽起來在爆發力方面稍遜,也許跟筆者坐在較後位置有關。另外不得不提的是單簧管獨奏,聲音圓潤飽滿,讓音樂變得既溫暖又溫柔,而伴奏的部分亦恰如其份,配合得宜。繼後的音樂轉趨激烈,如像暴風雨來臨,港樂把這部分一氣呵成的奏出來,十分精彩。
筆者看著港樂的演奏,發現道斯加德也是一位「向上」的指揮,說的是他打拍子時的手勢是向上的,有別於一般的指揮,所以從這方面來看,道斯加德和阿貝都萊默是頗「匹配」的。
中場休息過後,港樂便演奏《「謎語」變奏曲》。把《謎語》稱為作曲家、以至英國音樂史中其中一首重要曲目絕不為過,因為艾爾加就是靠這樂曲打響名堂,而英國終於找到繼浦賽爾後,另一位土生土長的大作曲家(幸好不久之後又有布烈頓出現,不用等上百年)。《謎語》有趣之處就是每一個變奏都是描繪著艾爾加的親友,而艾爾加淘氣地為各變奏加上那些親友的名字縮寫或綽號,像謎語般叫人猜想他是在描繪誰。
《謎語》一共有十四首變奏,各有不同的性格和特徵,正好讓樂團展現他們表達各種色彩的能力,例如在第四變奏中表現出一種輕鬆活潑的氣氛,第十二變奏就像是一位穩重內斂的智者在沉思。樂團中各名獨奏者都有上佳的表現,包括中提琴的凌顯祐、大提琴的鮑力卓,銅樂組在第七變奏的表現實在是無懈可擊:整潔、利落、緊湊,是該晚的其中一個亮點。道斯加德細緻的演繹再一次表現無遺,無論是轉入新段落前的漸慢以加強音樂向前的動力,還是轉調帶來的氣氛轉變,效果顯著,他把第十三變奏的結尾壓得非常柔弱,直教觀眾不敢大聲呼吸。
最後不得不提《謎語》的第九變奏〈Nimrod〉,這是整套樂曲中最出名的一首,常見於入門級古典樂雜錦唱片中。道斯加德看似特別重視此變奏,演奏前停頓了一陣子,等觀眾的咳嗽完結才開始。樂團在一片寧靜中奏出主題,然後漸趨大聲,一股含蓄內斂的力量源源湧出,將音樂的張力不停推高,到高潮時,表演風格平靜的道斯加德都不禁把雙手高舉,整個人與樂團都融入音樂當中,難怪這段結束後,他們完全靜止,讓觀眾感受那些聽不到的餘音,同時令他們有時間把心情平復下來。這次絕對是一次精采絕倫的演出,除了完美二字,筆者實在想不到該用甚麼字詞來形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