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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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的影像 不一樣的香港
李世莊
影像是一種訊息。以攝影方式生產的影像,套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說法,是一種沒有代碼的訊息(A message without a code),它不像繪畫、雕塑或其它藝術形式般,需要假借文字的詮釋來產生、闡述、釐清其意思;影像近乎完全「客觀」的本質,拉近了它與讀者之間的距離,理論上,影像所呈現的和讀者接收的訊息是一致,雙方是不應存有任何偏差的。由是之故,影像與我們是何其親近,攝影能成為現代最普及、最流行的藝術創作工具,是有一定的原因。
《影像香港當代攝影展》中四十二位參展的攝影家/藝術家*,同樣以展示香港為題,各自從不同角度出發,製作有關香港的影像,即使取態、手法、焦點等不盡相同,但作為讀者,也肯定會有一份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城市的面貌、人物、公眾關注的社會事件,以至一花一草,或以固定,或以流動的影像,再次浮現讀者眼前,如果因此勾起你的共鳴,也是自然不過的事。話雖如此,在感到親近的同時,我想有些讀者可能在不少影像身上,看到了它們背後還隱含了一些疏離、陌生、弔詭,甚至乎是複雜的訊息,這大概是兌現了上述羅蘭巴特理論的另一層面 — 即影像並非完全沒有代碼的訊息,代碼不過是潛藏在影像的藝術技巧和修辭(rhetoric)當中,有待讀者細心觀察而已。
影像的藝術技巧和修辭
以余偉建拍攝的一系列石硤尾屋邨居民為例,相信不少年長一輩的讀者對此會有所體會。一九五三年聖誕節當天,石硤尾木屋區的一場大火,一夜間令近六萬居民無家可歸,促使當時的殖民政府發展公共房屋,造就了今天本地居住的獨特生態。然而,石硤尾屋邨逾半世紀的歷史價值,始終抵不過今天城市規劃這四個字,在改善環境的前提下,舊區清拆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余偉建以紀實的攝影手法,拍下了清拆前石硤尾居民的面貌。照片所見,年逾古稀的居民在斗室中正襟危坐,面露笑容望著鏡頭以外的讀者,彷彿剎那間狹窄殘舊的居住環境、年老獨居缺乏照顧的問題,以至瀕臨清拆遷徙種種憂慮,經已全部拋諸腦後。余偉建為照片裡的主角塑造了有尊嚴的形象,為本地的集體回憶作有系統的記錄,作品中瀰漫了現實生活中愈見缺乏的人情味,所以很容易觸動讀者。然而,要指出的是余偉建在紀實的同時,又無可避免地浪漫化了照片裡的人物,究竟紀實的準則該如何界定,藝術技巧是輔助還是負累,實在是值得攝者和讀者深思。
假如余偉建的影像體現了對人民的關懷,那外籍攝影師Michael Wolf的《密度建築》(Architecture of Density)系列,則以抽離的身份,拍攝了近半世紀以這個城市的居住生態,剖析高人口密度城市的機械模式與呆板生活。我相信已居港十四年的Wolf,在初認識本地城市面貌時,會覺得這裡的人口稠密,居住空間齷齪是極之匪夷所思。大概是受了德素多夫學派(Düsseldorf School)的影響,Wolf的攝影風格予人冷靜、克制和理性的感覺,其影像裡的本地公共房屋,高密度地充塞滿整個畫面,刻意的幾何構圖,營造了視覺上的美感,令原來呆板的建築物,霎時變成有藝術趣味的作品。Wolf的影像,就令人聯想到Mondrian以黑色橫直線條和紅、黃、藍色塊組成的Composition系列。攝影是最能表現立體效果的媒介,但Wolf的影像卻去立體化,這除了是出於視覺效果的考慮外,我想建築物重複的排列,平面化的處理手法也是對本地居住環境的一種隱喻 — 我們不是一樣擠在同樣單調、同樣重複的石屎森林裡嗎?
結廬在城市的意趣
我們的城市確實是過度興建、污染、擠迫,身處其中,該如何自處呢?吳世傑的《直觀城市風景》,或者何為你提供出路,但在討論其影像前,又不妨先閱讀他的文字解說:「評估一個城市的經濟發展狀態,直接了當地觀察當地地標式的建築物的數量及其規模,往往可管窺一斑。走在香港這個國際大都會的街上,擠在洶湧的人潮中,無論是隨波或是逆流,都會確切地感受到那過度繁華盛世的共通點,撲面而來的是消費物質掛帥的氣焰,壓迫感特別強烈。四邊都有摩天廣廈,像群山縈繞,把你圍個密不透風,空氣鬱結直要將人悶死。存活於此唯有抱著『結廬在人境』的意趣,把石屎高樓移情感應作森林,『高山』仰止,心遠地偏漫遊於其中。」
吳世傑在上述的文字,清楚地剖白了他所持的心態,反正城市的鬱悶是無可避免,倒不如實在的作一個都市隱士,透過影像發掘水泥鋼筋的美。他的《直觀城市風景》仿傚傳統國畫掛軸的形式,以山水畫的構圖和布局,將一般人忽略的城市風景「入畫」,為國畫和攝影的再次對話打開一扇門。我說再次,是指早在畫意攝影流行的年代,不少攝影家純粹追求視覺藝術的美,刻意把照片拍成水墨畫的模樣。然而,吳世傑的城市風景,又完全有別於畫意攝影,他的影像所呈現的並非流於表面形似,而是更深層閱讀風景的態度。
所以,讀《香港金鐘香港公園》,不期然令我聯想到元代著名畫家王蒙的山水畫。王蒙的山水,以結構複雜,層次繁密最引人入勝,以其《具區林屋圖》為例,所描繪太湖一帶的景色,山石密不可分,畫面飽滿,壓迫感之重令讀者幾乎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同樣地,吳世傑的《香港金鐘香港公園》在結構上跟王蒙的山水互為呼應,影像裡近景的樹木,中景的水池,以至遠景密不透風的高廈是不折不扣的山水畫再現。畫面不留一絲空隙,置身當中,抑鬱之感,頓然而生。
王蒙曾因政途灰暗,棄官隱居黃鶴山達三十年之久,終日以山水作寄託,得出了對自然山水的嶄新體會;今天我們身處鬧市,面對政治經濟的困局,無處可逃,何不以輕鬆的心情,放開懷抱,觀察眼前的城市風景,或者也可以有一番新的領會。吳世傑的《直觀城市風景》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
* 攝影家/藝術家:
區家耀、翟錦文、翟偉良、陳紹文、張康生、鄭逸宇、程展緯、蔡旭威、朱德華、朱國明、Evangelo Costadimas、馮建中、吳文正、何兆南、葉家偉、高志強、賴朗騫、劉清平、梁家泰、梁波、雷日昇、馬琼珠、麥峰、吳世傑、沈嘉豪、岑允逸、蘇慶強、蘇秀儀、鄧鉅榮、曾家傑、曾德平、謝至德、謝健華、謝明莊、謝柏齊、尹子聰、溫勵程、Michael Wolf、黃勤帶、黃淑琪、余偉建、香港紀實攝影工作者
(原文刊於信報,2008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