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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師範進一言

為師範進一言

香港教育學院力爭正名已久,經歷一般「學院」或「高等學校」通常遭受的質疑,被睇死「蠟鴨底」煮不出「燒鵝皮」的味道,全賴師生用命、職員盡責,迎來正名良機。早前教資會報告建議敝校保留「教育」之名,表現其重視教育的善意,然則若因正名心切而忘記省思,又未免失諸「教育」之義。所指是在討論校名的過程當中,我們都為撐「教大」而抑「師大」,卻漠視師範的本意,亦忽略師範學校的當代位置。其實師範之名,頗能夠回應教院師生現時的普遍願望。

近讀本報載錄香港教育學院高級講師莊耀洸〈命名「教育大學」遠勝「師範大學」〉(下稱莊文)鴻文,先援引前任校長及副校長的主張,後簡述部分歷史事例及校史力撑教育大學,確是誠意文章,但論點不無針對師範之意義。本報網上版留言者陳先生引用《韓愈‧師說》「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回應,點出了箇中歧義:

學高為師、身正為範,學高身正為「師範」。古今中外的教育家都認同身教勝於言教,教師的言行具示範性、可對學生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大家可以有千百個理由反對把「香港教育學院」正名為「香港師範大學」,但不必、更不應把「師範」曲解為「使之合模合範,使之就範」。

顯而易見師範的原意,其實就是要老師作學子的言行「模範」,而非對師生加諸「規範」。觀念的歧義亦構成歷史的歧見,莊氏續引前校長陸鴻基教授的意見,指華文教育界採取師範一詞,實因為清末袁世凱等人引入日式學制,連帶把「軍國主義心理基礎」轉化成為中國之順民教育,此處頗值商榷:

其一,清末師範的引進乃始於維新派而非袁世凱。梁啟超曾於《時務報》上發表〈變法通議‧論師範學校〉(1896),指出「師範學校立,而群學之基悉定」,師範被認為是所有高等教習的基礎,繼而批評當時教師學問參差(不知五洲,不識八星)、不明師道(如叔孫通之講學,教以面諛;徐遵明之授徒,利其修脯),加上西洋教師語言不通等等,因此需要參考西方和日本,以確立適應時局的師訓制度,務求「革舊習,興智學」,「必以立師範學堂為第一義」。後來盛宣懷創辦南洋公學師範院(1897),以及康有為、梁啟超在《京師大學堂章程》提出大學堂設立「師範齋」(1898),才是中國師範教育制度之濫觴;

其二,清末師範確實以日本為學習對象,卻不是以規限臣民主要目的。日本文化傳統和語言,與華夏文明有深厚淵源,兼有地利之便,特別在甲午戰爭以後,日本是當時清廷尋求富強的捷徑。師範成立後亦派員赴日考察,並延聘日人到來擔任教員。但始終清末教育借鑑日本,仍是基於內外交逼的現實,富強才是主線;

其三、清廷雖看重日本模範,但在中體西用的積習下,對「舶來品」通常徒取其形而已。日本「師範學校令」(1886)主張培訓「順良、信愛、威重」的老師,後加天皇《教育敕語》(1890)要求臣民恪守傳統倫理忠君愛國,原意要阻止國家過於歐化,但經歷過西南戰爭及戊辰戰爭,日本武士制度及階段得以消解,國內仍有尚武傳統,種種因素加起來才具備日後軍國主義之條件。清廷「軍國民教育」雖仿照日本制度,但主張的是「文武合一,德術兼備」,認為傳統的教育重文輕武,新式的老師需要具備軍事知識,只在普通教育中引入「尚武」精神而已,清日國情顯然不同。加之「軍國主義」(Militarism)在十九世紀初是用以描述德意志第二帝國以及擴軍的列強,至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期才開始有討論談到日本與軍國主義的關係。以「軍國主義心理基礎」質疑師範制度未免言重矣。

莊文刊登以後,不少支持「教育大學」的讀者競相傳閱,在討論區得到不少好評,文章引起教育學院師生的共鳴,這些意願本來就與正名問題相關,與師範之名其實毫不相悖。首先,莊文引述前任校長的意見,繼而指出香港教育學院在1994年成立之時「已棄用『師範』一詞[……]其餘學院均早已改稱」,這種改名等同改良的觀點,呼應了教育學院師生希望透過「正名」以求「進步」之意願。當中要注意的是,香港教育學院在求進過程當中,並無放棄師範。現時校徽五片綠葉就有四片象徵過去「四師」(羅富國師範學院(1939)、葛量洪教育學院(1951)、柏立基教育學院(1960)、香港工商師範學院 (1974)),也是很多資深教師的母校,教院亦是他們唯一去懷緬母校的地方。1991年教育行動組提倡合併師訓學院時,夏文浩提出「構思中的師大可以在現有四間教育學院的基礎上進行,將其合,循序漸進,減省重複的資源運用,改革成一間設備完善的師範大學」(《華僑日報》1991年6月3日)而教協有感香港教師流失,促使政府加強師資培訓,希望能將四間教育學合併,並盼「教育學院逐步過渡升格為師範大學」。(《華僑日報》1991年6月20日)。由此可見,「師範大學」在九十年代並無落後之義,反而是教育工作者之間默認的目標。

可惜同年年底政府教統會第五號報告書指出「不支持將教育學院升格為師範大學」,理由是政府用於社會服務的資源緊拙,而無法「令教育學院成為學位大學」。(《華僑日報》1991年12月23日)直至1994年政府頒布《香港教育學院條例》方落實「香港教育學院」之名。由於手頭資料所限,沒能進一步閘明香港教育學院之校名沿革,然而「師範大學」一名,早已鑄刻在教育學院正名議程之中。莊文指「歷史承傳問題,教育學院過渡至教育大學」,若談歷史傳承問題,除了教育學院前身的兩師範,本港曾有幾所存在過師訓院校,即:官立師範學堂(1881–1883)、實業專科學院漢文師資班 (1914–1950)、男子漢文師範學堂(1920–1940)、女子漢文師範學堂(1920–1941)、大埔師範學堂(1926–1941)以及鄉村師範專科學校(1946–1954)。香港師範比前清師範還要早,我們是否能夠輕易抹煞教院對師範的歷史傳承?從歷史來看「教育大學」又如何「順理成章」?

莊文亦提到「『教育大學』也擺脫了昔日師範為職業訓練所的狹隘形象,突出教育學乃專門學科,既造就學術專才,也培養通才,讓畢業生所學超越職訓而能投身各行各業,間接拓闊畢業生的出路」。教育學院的學生確實不少「志不在老師」,也有不少學生並非修讀教育專業。然而冠名「教育大學」是否足以擺脫專科標籤?以地區為例:國民政府遷臺灣以後改「臺北高等學校」成為「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承接大陸時期師範制度傳統,學生既有公費補助,畢業後亦由政府擔保教職,既是臺灣學子的明星志願,亦是當地高等教育人員的主要發源,及後臺灣教育學院改名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國立高雄師範學院改名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加上1994年《師資培育法》,臺師大優勢雖稍稍減弱,同時亦走出威權管治的控制。然而臺灣的三所「教育大學」,前身均為專科學校,昔日最高只能培訓小學教師專業,功能介乎香港的職業訓練局(VTC)和香港專業教育學院(IVE),以及香港教育學院之間;她們經歷短暫的學院及師範時期,才一併升格成為「教育大學」。諸校之中,又僅有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與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被視為綜合大學,其他仍有濃厚的「教師培訓所」色彩。

甚至按照全球趨勢,現時主打綜合教育的頂尖高等學府,大多是歷史悠久的「師範學校」(Normal School),包括2015年QS世界大學排名(QS 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第24位的巴黎高等師範學校(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rue d'Ulm à Paris)、第179位的里昂高等師範學校(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de Lyon)以及排名第240位的北京師範大學。2014至2015年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學排名(The Times Higher Education 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 2014-2015)除了法國兩家著名師範,更有第63位的意大利比薩高等師範學校(Scuola Normale Superiore di Pisa),「教育大學」(Education University)無一入選。單以QS的「教育學」為排名,有第1位倫敦大學教育研究院及第15位的香港教育學院是以「教育」為名,前者原是倫敦大學的成員學院之一,從2014年開始再歸併入「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只此教育「學院」一家,師範在榜內仍屬主流。莊文雖力陳「國內亦有師範大學欲去『師範』二字,免被錯認大學只屬單一學科,有礙大學發展」,但其意向是與其他綜合大學競爭,並沒有改稱「教育大學」的想法。於此本文不作詳論,而師範較受國際認可,被視為綜合發展而取得佳績,卻是不爭事實。從地區視野甚至全球視野去看,因「搣甩」教師專業而稱「教育大學」是否適得其反?若然他朝香港專業教育學院升格成為「香港專業教育大學」,兩者又將如何定位?

本文僅是在教院正名調查的末段為「師範大學」提供更多說法。如果社會能夠看重教師培訓,學子對教育工作觀念正面,就算學生以後不想以教育為職志,亦毋須要與教師捌清關係。社會若不推崇教師,對此認識不深,甚至因院校入學成績存在偏見,無論是稱為「教育大學」抑或「師範大學」,教師這種萬世古老職業,都只會是某些犬儒者心目中的身份包袱而已。名字是由人定義,無論「教大」抑或「師大」,都要師生積極勞動,社會重新認識,取法自強精神,才能叫得響亮。

(刊登於2015年9月26日《明報‧世紀‧教育為何》,因版面限制,蒙編輯調整分段並惠賜內文分題。現原文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