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謂當今香港之大學校長所擁有者,不是風骨,而是媚骨。此話到了今天,仍然適用。香港諸大學,不是敗在教授學生不務正業,而是敗在主事者趨炎附勢,出賣大學靈魂。沒有獨立自主,何來學術地位?
副校曲學阿世,但求靠攏北京
香港大學副校長何立仁(Ian Holliday)早前出席學生晚宴時,謂大學將於二〇二二年實施新政策,強制所有學生必須於在學期間到中國大陸交流,並威嚇道: “If you don’t want to go to China, don’t come to HKU!” 另一副校長蘇彰德則稱此種交流乃很寶貴之經驗。其後何氏道歉,謂自己的言論混亂且誤導,希望收回言論。
何立仁乃港大政治及公共行政學系教授,以研究緬甸民主化著稱。研究民主化,該當熟悉獨裁及威權政府收編異見、打壓人民、衝擊學府之手段。如此學者,不去保衛學術自主與思想自由、阻止校方向獨裁政權靠攏,反而落力推動之,可謂曲學阿世。至於蘇氏,原是馬會慈善事務執行總監。難怪其會以商業邏輯治理大學,樂見大學靠攏財雄勢大之共產黨。理當以學術為上之大學高層,甘為北京的五斗米而折腰,豈不令人掩卷嘆息?
自主地位四面楚歌,校長高層摧眉折腰
嶺南大學學生會舉辦音樂會,邀請民間樂隊表演。其間某樂隊唱粗口歌怒罵警隊,惹來當權派之爪牙鷹犬窮追猛打。與嶺大無任何關係之建制嘍囉何君堯,率領政權外圍組織「新界關注大聯盟」公開譴責學生,要求校方解散學生會,並建議警方引用《公安條例》拘捕有關人士。何氏甚至威脅校方,謂假若校方毫無行動,則會要求政府引用《嶺南大學條例》整頓嶺大管理層。一眾親警方組織也「如獲至寶」,對嶺大展開文革式批鬥。退休督察惡棍冼澤正親自到嶺大恐嚇學生,謂:「你自己小心!」嶺大正受前所未有之打壓,自主地位岌岌可危。
此時此刻,嶺大高層倘若尚有半點風骨,理應挺身而出,重申大學自主,不容外力干預。即使不同意以粗言指責警方,也當保衛學生之自由。然而嶺大校長鄭國漢只是接受共黨喉舌《文匯報》訪問,表示絕不容忍校園內有人以粗言穢語辱罵他人。亦有報導謂鄭氏準備代表學校向警方及公眾道歉。如此校長,令人齒冷。(甚至有校董要求追究學生。)大學校長之首要職責,就是保衛大學自主和學術自由,以及維護學生福祉。民國大儒蔡元培,幼承庭訓,後留學德國,故行似儒者而胸懷西方新思潮。其以「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為綱,成就一代自由北大。五四運動之時,學生毆打官員、焚燒家宅,多人被捕入獄。蔡先生為救學生,四出奔走,從未與政府喉舌一同譴責學生。今鄭氏狂妄,寧願斥責學生也不願保衛大學尊嚴。其所有者,甚至不是媚骨,而是黨骨。
尊嚴自主肆意踏,軍隊竟成座上客
中大校長沈祖堯,一向甚孚民望,獲學生、大眾及媒體擁戴。然而有報導謂,中華人民共和國解放軍士兵將「訪問」中大,並會到校長府與沈氏共晉午餐。中大學生會會長王澄烽同學謂活動「引人遐想,並不恰當」。王同學實在太客氣了。軍隊進入校園,並獲大學校長禮待,乃對大學尊嚴以及學術自主最嚴厲之踐踏。
當今世界所有大學,多秉承西方大學之傳統。自文藝復興及啟蒙運動起,大學脫離教會統領,特立獨行,建立理性文明,展揚自由風氣。不少大學縱然由國家資助,然而獨立自主乃最高原則,絕不為政權之附庸。如此,方能育成史家陳寅恪先生所謂「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發展人文與科學。大學知識分子不但研究學術,也會針砭時局、批判現狀。
我中文大學,不但承襲西方學統,更秉承國學大師錢穆、唐君毅、牟宗三等諸先生之人文精神與民國遺風。晚清之時,新思潮流入,各地均興建西式學堂。然縱是西式,國人仍緊遵「尊師重道」之傳統。山西有女子學堂,由革命黨人梅景九之夫人主持,故學堂亦成革命基地。一次衙門收到風聲,知道學堂匿藏革命分子,故派兵搜查。士兵抵達時,不敢撞門而入,只是敲門請求入內。梅夫人出來,面不改容,痛斥士兵來校乃敗壞學堂清譽、危害教育,將至亡國。士兵見狀,只好撤退。衙門知道學堂不准搜,也就不再搜了。民國初年,蔣介石要到安徽大學巡視,校長劉文典拒絕。蔣氏堅持,抵達時卻無人夾道歡迎,冷冷清清。只因劉校長說了一句:「大學不是衙門。」
到了現代,軍隊士兵甚至警察進入校園仍是禁忌。軍隊及警察均是國家機器,代表政權之武力,對政權絕對服從。因此,與大學所代表之文明、理性、自由等完全相反。歷史上但凡軍警入校園,均是政權打壓學府、搜捕學生。在中大,校園內的一般保安工作由大學保安組負責,而非警察。情況就像立法會之保安工作乃由立法會行政管理委員會聘請之保安負責。假若發生了較嚴重之事故,同學要報警,警察原則上都需要知會保安組方能入校。因此同學不會在「百萬大道」見到有警察巡邏。連警察也不能隨便出入校園,更何況士兵?但今天,中大校方竟然批准獨裁中共的解放軍堂而皇之以士兵名義結隊走進校園,與學生「交流」。沈祖堯貴為校長,竟然親自宴請軍隊,簡直令人震驚。理應是學術自由之保衛者,卻選擇與國家機器同檯共膳,這是何等荒謬之景象。據報導,港大、科大、城大、理大等也曾舉辦類似活動,真是齊齊墮落,毫不寂寞。
有人曾說沈祖堯乃「中大蔡元培」,實在可笑。蔡先生之骨頭,要比沈校長硬得多。蔡先生曾謂:「我絕對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學校長: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得意志帝政時代,是世界著名開明專制的國,他的大學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國,更不必說了。…… 國務院來干涉了,甚而甚麼參議院也來干涉了,世界哪有這種不自由的大學麼?還要我去充這種大學的校長麼?」人人擁戴之沈校長,敢說出如此說話嗎?
想當年,臺灣有個傅斯年
一九四九年,臺灣學生抗議風潮不斷,令未穩固之國民黨政權難安,擔心共產黨在背後鼓動,或令其有機可乘。一次警察與學生衝突,導致國民黨堅決要大規模搜捕學生、「整頓學風」。四月六日前夕,警備總司令陳誠及副司令彭孟緝,與臺灣大學校長傅斯年以及師範學院校長謝東閔開會,兩校長均同意整頓,搜捕主事學生。然而傅斯年開出條件,就是絕對不能流血:「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傅乃自由主義者,有意使臺大繼承北大自由學風,因此深知軍隊入校之禍患。但基於政局動盪,傅妥協了,以求反共黨保國府。搜捕期間,傅忐忑不安。行動過後,傅連續數天召開會議,與各學院院長商討善後工作,並派輔導長探望被捕學生。傅要求當局按嚴格按法規辦事,不准無故再拘捕學生。被捕學生也能保留學籍,刑滿後可回校完成學業。「四六事件」令臺大受挫,但傅斯年也努力減少傷害,嘗試在穩定政局與保衛學術自由之間走鋼線,並盡量維護學生。這是在獨裁政權下大學校長最起碼應有的行為舉止。
當今香港,政權專制未及當年之國民黨,政局也較當年穩定。然而當年的傅校長也起碼嘗試走鋼線,當今香港諸大學校長卻連鋼線也不走了,直接走到錢權那邊。不去批判政權,反去批判學生;不向權貴說真話,反向共黨表忠貞。數年前中共副總理李克強到訪港大,引起軒然大波。評論人練乙錚先生評論道:「國家強大靠學術,學術發展賴自由。上月發生在香港大學的極壞事,令人不寒而慄。今天,整個中國大陸上的學術自由香火,就只剩下香港特區裏的一丁半點。一國兩制之下,善莫大焉。關心國家民族前途的人,能不齊心保護它?」假若當日練先生感到不寒而慄,那麼今天練先生肯定要膽破心寒。香港學術自由的香火,已經被一眾廟祝撲滅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只有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