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我有一層樓,或一架車,或一卷厠紙或一條底褲,那是我的財產,可以由我隨意或轉讓或使用或冷落,甚至一把火把它燒個精光,也是與人無尤——就因為它是我的財產。john locke對產權的經典定義,不也是當人把自己的勞動加諸於大自然後,其勞動處理過的該部份大自然,就成了他可消費可售賣可出租可抵押可交換的財產嗎?但一個人的過去,一個人曾經一手一腳造就的過去,其性質又是否一樣?這也許就是Anno Saul於本年德國電影節kino上映的電影《die Tür》(港譯《再生門》)裡所處理的最根本問題。
《再生門》的故事始於一宗兒童慘劇:畫家大衛某天下午借故到鄰居家裡鬼混,女兒leonie意外掉到水池淹死了。五年過去,大衛一直行屍走肉,女兒固然死了,太太也離開了他,他嘗試自殺,自殺不果卻由一集蝴蝶帶到一條隧道,穿過後一出來原來是同一個社區,只是時間已推回五年前,女兒意外之前——一個相差五年的平行世界。在五年前那時空的大衛,看見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在自己屋內,爭執之際被五年後的自已殺掉。來自五年後的大衛當然要半推半就重新融入生活,但因為他已經洗心革面,所以對女兒對太太也幾乎是另一個人,一個好爸爸,好丈夫,用電影裡的說法,那是一個守護天使。
弗落伊德曾見過自己的孫子玩拋線軸的遊戲:重複地將線軸拋出自己的視線之外,然後又收回,同時口裡發出類似無意義意的聲音「這裡」、「那裡」(當然是德語…)。弗洛伊德對這行為的分析,乃是小孩由初生起便與照顧他的母親建立起一種未被語言定義的親密關係,要接受自己與母親其實是兩個個別的人,母親是總是要離開,對小孩來說總是一種無可挽回地要接受的創傷。在這意義下,拋線軸不過是小孩以遊戲的方式對這種被迫要接受的創傷,作積極的轉化。從這例子,弗洛伊德看到的,是某種他稱為「死亡驅力」的原始動力:存在總是處於某種脆弱的平衡狀態,這種平衡狀態會產生墮性,這墮性令人總想方設法不被某種一直被抑壓的創傷干擾。
換言之,這格局難道不是說明了人與自己的創傷,自己某段不願承認的過去,總是處於敵對狀態嗎?在這敵對狀態裡,人總是絕望地嘗試攔截經常要脅著要回歸的壓抑。《再生門》的意義,難道不就是這慣例的一種吊詭地普遍的例外嗎:破斧沉舟地走回過去,干預事情原本發生的軌跡;主動向那行屍走肉無沒靈魂的脆弱平衡叫陣,與精神監獄所判的終生監禁,進行的殊死鬥爭。
德國也許是其一中個對歴史、對過去發生的事情相當執迷的的國度,近年的《竊聽者》、《赤色風暴》到同樣是今年kino的《berlin 36》重新考掘二十世紀不年代東西德恐怕已遭遺忘的事件,又或者《快樂的謊言》、《疾走羅拉》等關於生命有沒take two的狂想等,掛一漏萬但說德國人對歴史執迷應該不算言過其實。在香港的語境,無論由《無間道》的「我想做個好人」,到《老港正傳》的順應大勢北上搵食,再《頭七》裡要承認自己有份構造的當下,難以承受的過去,總是夢迴地嚇著當下的每一刻。面對此情此景,不同的電影提出不同的橋,有在文獻檔案做手腳,有否認過去適應新生活,有正面承認而把之前難以承受的過去置回自己的意識裡,也是難得的一個光譜。《再生門》導演兼編劇的anno saul所假想的,是個極端的情況:前後五年的同一個人相遇,五年後的人把五年前的自己——以鉛筆或刀或槍——把五年前有血有肉的自己,實牙實齒地殺掉,又如何?
殺人從流行而普遍的道德觀念裡,是值得被譴責和是錯的;若被殺的人偏偏是往日的自己,事情又該如何鄰斷?或者能引發怎樣的思考?把自己現兜兜的殺掉,與埋沒迴避否定遺望曲解自己的過去,分別又有多大?換言之,表面上一個永恒的科幻的時空旅程故事,便披上了一層份外挑釁的哲學外衣:人之於自己的過去的權責為何。把過去的自已殺死是否一個可行和道德上行得通的做法。許多科幻的時空旅程故事都假說不同的可能性,《再生門》便索性假設出一個情景,完全而徹底地成就了洗擦自己的過去、取銷自己過去這票事情。
除了這基本的問題意識,導演還提了一個令人相當不寒而慄的情景:如果你身邊一大班表面來說相當正常、平易近人、與你打成一片的鄰居,原來都是五年後穿過那隧道回來重新發明自己的人,那又怎樣?先是大衛太太回到五年前想見見女兒,到發現大衛的一個鄰居亦是同一類人,他甚至是同類人的首領,在這看來平淡如水的小鎮上扮演著有如《現代啟示錄》那躲在越南深山當黑暗力量老大的kurtz的德國肥佬版。為阻止五年前那時空裡的太太和女兒走過時光隧道回到五年後,整個社區空群出動——原來都是從五年後回來的「過去」劊子手。這又令電影增加了一層貨真價實的「喪屍」維度:身邊的人、自以為相熟的人,原來一直都存在著某種完全無法和解的「他性」。
主角大衛五年來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遇然走過這能改寫歴史的時光隧道。五年後已離開他的太太為見女兒一面,亦義無反顧的走回去。故事的結局也許算相當暖昧:不錯五年前、意外未發生的女兒和太太安全走過時光門逃出生天,卻留下五年後的太衛和其太太,永恒地被禁錮於五年前那個平行的世界裡,坐在發生意外的那個水池邊,茫然地猜想在這時空裡日子要怎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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