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整理對天星的想法、情感,我就無法把天星看作一孤立的物件,以及事件。說過多次,我對鐘樓本身,並沒什麼特別的個人情感記憶,甚至對皇后,亦如是。那麼,我該如何理解自己對於清拆天星的一份濃重不安?既謂不是孤立,那麼指向的是什麼集中點呢?朦朧的直覺從一開始把我導向了歷史,所以寫了「我的反拆天星筆記(1)---歷史」,但還是感覺不盡不實。
接下來的過程中,那份不安,逐漸從一種一直在那裏的情狀浮現為清晰的語言,保衛天星、皇后,在具體的層面,是對公共空間(街道)被城堡吞噬的抵禦;在象徵的層面,是把自己根著在這個地方。
是從一路的消失累積而來的沮喪不安,是從一路的更替累積而來的虛浮疏離,是從焦慮和虛浮一路轉化而來的強烈根著欲想,早已守候只待一個可供表述的象徵。結果竟落在CEO雲集街坊欠奉的天星與皇后,以香港發跡史觀之,倒真有點冥冥之中,冤有頭債有主之感,若要正面一點,從哪裏開始出錯回到哪裏修正,亦無不可。
可是,越深層的東西,就越不好說。
輿論一開始鬧哄哄是最廉價最站不住腳的懷舊,接著是較複雜的集體回憶(註一),本意喚起凝聚,結果不幸反成為分化民間的論說工具─有回憶的沒回憶的、去中環的不去中環的。在未到達捍衛公共空間這個議題之前,民間---如果能形成一種力量的話---倒已先自我消解了。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正好證明了,中環是只屬於某些人的,更進一步是,展現了香港在歸屬感上的割裂(或根本從缺)。
其實一開始就問錯了問題,不問為什麼要填海?不問四通八達的公共交通網絡下為什麼仍鼓勵買車?不問為什麼要封閉式高價城堡(誰問過為何要摩地?),卻只問為什麼要保留?迫得一眾……說保留二字都略嫌不妥……本來無一事的,都抓破頭皮要表明身價,力證自身有「保留價值」,又或為情感標上一個「理性」原因。我的理解是,「集體回憶」某程度是這種抓破頭皮下的拉車邊話語。因為任何純粹的情感和生活,在這個城市的「發展」面前,是連垃圾都不如的。甚至連自己都輕視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生活經驗。
上個月底的30日夜晚,凌晨過了,累積並同時揮霍掉一些能量後,人靜下來也慢下來。唱詩會還在繼續,我獨自走到皇后碼頭,看黑色的海。如果被輾碎的鐘樓並不曾刺痛了我,那麼眼下垂死的海卻能夠。你怎麼可以想像?眼下這片海將消失。海,消失。一直地填,填到那令人想哭的新鐘樓(我並不恨它,只覺它如披上嫁衣的薛寶釵)。其實,早已經無所謂維不維港了。前天一個朋友說,天星小輪理應減價,我們明明用腿走了一大段路。
海,沒有了;我,覺得悲傷。這又是否一種需要「理性」解釋始能合理化的情感?
如果欠缺回憶和親身體驗足以成就一個冷眼旁觀的位置,那麼若言把維港填平算數,又有什麼不可以呢(其實現在也沒太大區別)?
會是這樣嗎?若答案作否的話,那觸動的又是什麼情感?是泛泛而言的認同歸屬僅有的底線嗎?這條底線若以維港來計算又有多底?相距一百米接受嗎?五十米?是這樣嗎?
我也不希望我是依然太樂觀。多怕鑽進耳裏其實是一句︰唓,中環個海係有錢佬既海,關我鬼事,咪填鬼佢囉……
在香港身份一直是薄弱得如分飛燕那兩片翅膀的前提下,把保衛天星、保衛皇后,不需過程地直達保護香港文化、保護香港歷史這個目的地,實在是容易心裏發虛腿上發軟的---更別提保殖民地之育,本就是採著擁殖和去殖之鋼線,雖然此險著看來又是非行不可。
不過,我這樣說,並不代表我認為文化、歷史的論述碰不得。相反,這種難以用文化歷史來凝聚的困局、民間彼此的疏離猜疑,本身就是我們經由歷史累積下來的文化癥候---再次回到殖民管治的成功及其延續。所以,更應把此二條經絡指出個經緯分明,挑破它。
天星和皇后只是狹義的時間刻記,更廣義的歷史,在它們出現及(將)消失背後的動力。天星和皇后的出現及(將)消失,如果我們站到山上,面朝大海的方向,眺望一道又一道的填海線及其佔用者,就會知道那不過是同一股力量使然(儘管內含變奏)。在這樣的視點下,留住天星和皇后,其意義遠超乎本身,重點在於(意圖)勒住那驅動著香港一路變成今天這個模樣的力量。
不過,反對粗鄙發展的論述,不見得會比集體回憶的說法帶來少些分化。當權者的魔笛背後,從來追隨者眾,當中有既得利益者,也有利益期望者。只是此二經濟利益追逐群,只看到英國人炒地皮的風光,卻看不到英國人在祖家別有他們捍衛的非經濟價值。人家沒必要把情感拿來這裏投放,你倒跟著模仿,但你只有香港,也只有香港。(待續)
(註一︰我並不以為集體回憶應如「懷舊」這個討厭的詞彙那般打發掉。集體回憶目前的問題在其過於簡化,只著重「集」之同,而忽略「集」中之異。舉例,叮噹可以喚起我輩人的回憶,是一個連結大家的點,但並不意味著你的叮噹記憶和我的叮噹記憶是同質的東西。一個有凝聚力的平台是有需要的,但平台上,應各自精彩,相互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