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從金融海嘯想起 (下):繼續探討

早前斷續地看了些探討金融海嘯的書籍,想跟大家分享一下讀後感。
其中一本是由一位在美國前房貸公司經理寫的,訴說美國近年房屋貸款的一些不合理現象。例如很多貸款人,本來信用不合格,貸款機構便透過「包裝」給他們加分,批出撥款,從而增加營業額。此外,在九十年代尾 (矛頭自然是指克林頓和格林斯潘),美國的財金監管機構跟私人企業關係越來越密切,制約功能不斷弱化。同時,財務評級公司 (像標準普爾) 亦越來越向錢看,喪失專業、獨立判斷,給很多已經出現財務問題的金融公司予極高評級 (動輒給等同美國國債的 AAA),誤導投資者。

這些現象無疑都是認識今次金融海嘯的重要部份,但是我認為當中欠缺了一層問題探討,就是對美國資本運作轉變的探討。用黃仁宇的比喻就是我們要認清那個是洪流?那個是漩渦?不諱言,我會把以上現象視作漩渦。

這書讓我想起早前蘋果報曾指今次海嘯的成因在於美國政府貸款給窮人置業。這是很可笑的分析。文章說及貸款金額不過千多億美元,即是即使樓市跌半,數百億美元便能填補所有損失,如今數千億救市也於事無補,問題自然複雜很多。只會把問題諉過低下層,難怪蘋果在台灣被戲謔為「芒果亂報」。

另一本探討金融海嘯的書從美國的「借貸經濟」切入。此書以一個荒島作比喻,說島上有個美國人,不斷發欠條,好讓其他幾位亞洲人不斷勞動,供其所需。當舊債到期便發新的,並以其悠閒作為亞洲人的奮鬥目標。其論調只花了南方朔一句話便說完,就是 「以債養債」。只是,此書把發達國跟發展中國家關係的問題意識形態化,把窮國供養富國說成一群「死蠢」的亞洲人為了富國的欠條而做牛做馬,實在過度簡化。這是一種變相的西方文化優越論 (西方蠱惑聰明 vs 勤力死蠢東方) 。

這本書把問題意識形態化,隱藏了的是對美國資本主義霸權的制度考察。像《超级帝国主义——美国金融霸权的来源和基础》作者 邁克爾.赫德森便曾對美國如何借助美元本位、透過貿易逆差和「不平等貿易」侵蝕各國財富作出深入探討。赫德森指現在美式資本主義的運作模式,是在美元本位下,不斷推出赤字預算,各國貿易順差的結果,是得到大量美元 (在金本位年代可兌現黃金) ,本來這些美元應該可以用來買入美國資產,但是美國卻對很多賺錢或核心的資產採保護主義,結果大多美元不過買些債券 (即欠條) 。當美國得到這些回流的美元,便以「自由貿易」之名催促各國政府撒出公共服務領域 (即 de-regulation) ,進軍各國的醫療、教育、金融、農業 (如老布殊發起的基因食物 “革命”)、礦產、水務等產業 (像死蠢的香港政府出售領匯 “還有更死蠢的李華明為其護航”, 和快出場的「醫療所謂改革」) 。這是極蠱惑的經濟模型,何止是「以債養債」,直是「用你的錢買你間廠」。絕!

當然,凡事總有兩面。美國想出如此「絕」的經濟模式,亦有其代價。這種信貸經濟模式塑造了美國社會各階層獨特文化。上至總統不懂節約,斗膽不斷開辟新戰場 (當年英、法等老式帝國就是被戰爭拖跨的) ;中層的企業集中於內需服務業,而不重視製造業 (不同於當年英帝國的傾銷剩餘生產模式) ;下層民眾養成負儲蓄習慣 (還在讀書便申請信用咭,先使未來錢) ;而華爾街 (美國最重要的生財機器) 的最大本錢,就是吸納資金,如何從吸納的資金生產出剩餘價值便成了華爾街精英的最重要課題 (錢是借來的,若不能生錢便等同不斷蝕掉利息) 。結果是華爾街資金背後隱含著不斷自我積累的推力,用馬克思的話 (哈維在 “Limits to Capital” 曾作詳細探討)就是 “accumulation for accumulation’s sake” 。哈維指出,正是這種 「為積累而積累」的資本邏輯,顛倒了傳統的經濟邏輯。在傳統經濟,金錢是交換中介,其模式是C (ommodity)> M(oney)>C,以貨物始以貨物終。可在資本主義邏輯下,金錢卻成了目的,其模式便成了 M>C>M。 故此,美國政府不斷軟硬兼施要求各國開放市場,進行私有化,撤銷金融管制,就是為了滿足華爾街資本的「為積累而積累」的資本邏輯。

當全球各國聽從美國的指揮棒奉行華盛頓共識,華府跟華爾街資本便成了完美的有機組合,讓美國吸納世間財。可是當各地對華盛頓共識起了質疑 ( 像98年亞洲金融風暴後,中國的未開放金融模式和馬來西亞馬哈蒂治下高規管金融模式成了重要典範,很多國家不再讓金融業成為華爾街的自動提款機;或是普京治下的俄羅斯跟美國經濟保持距離;此外,反經濟全球化提出的「生命先於資本」、「社會需要高於利潤」等訴求都衝著華盛頓共識) ,「為積累而積累」的資本邏輯便成了華爾街資本的奪命符。當各國再難成為搾取剩餘價值的水魚,美國房地產便成了資本殺戮的戰場。美國金融監管機構或金融評級機構的墮落,資金一窩蜂湧進房地產,衍生金融工具的飆升等,都不過是美式資本主義崩潰這洪流下出現的漩渦。

若依以上分析,則早前美國會第一輪否決救市方案,把危機歸咎於於華爾街精英的貪婪,便似未觸及問題核心。個人的貪婪故是部份,但更重要似是制度設定,是美國政府餵飼肥了華爾街這條超級巨獸,侵噬別人之後是撲向自家後庭。

那麼,推崇市場的芝加哥學派到底扮演了甚麼角色呢?對不少左翼而言,答案大概會是:這幫人嘛,不就是美帝國主義的文化打手,為美國資本主義文化霸權服務嘛。可是,我對這種說法有些保留。我想說話的語境同樣重要。比如佛利民,他筆下的自由經濟常以香港作典範,當他的言說對象是美國,則當中便大有「放下屠刀」的意味。相反,對於那些言說並不針對美國,而是向其他國家推銷「自由」經濟的經濟學家,像不幸地跟雷曼同「姓」的雷鼎嗚,情況便不同了。請問對於美國自肥資本主義,閣下是無知嗎?希望是吧!不然你的主張便是極其惡毒了!俄羅斯普京聽從了赫德森的意見而在今次金融海嘯避過一劫,中國可栽得極其慘痛!!

對於真誠的市場主義者,他們期望透過市場而達致自由,可卻面對了一個難以克服的困境,就是自律問題,用經濟學語就是劣幣驅逐良幣的問題。雖常說市場自律,但實際市場卻是作為一種他律而運作,當然此他律無可避免地是一種軟性的他律。凱恩斯的回歸寓意甚麼?就是這種軟性他律背後需要一種硬性他律相配合。

相對而言,左翼回歸又寓意甚麼呢?對於很多左翼思想家,其問題意識都是跟隨資本主義的運作模式而開展。故此左翼回歸之受不少資本家青睞,實源於這些資本家不過想籍左翼思想查找資本主義的紕漏。最近看一位很另類的左翼思想家,他叫齊澤克 (以前也看過他一些零碎觀點,像國家是虛妄的卻不應忽略其對抗帝國主義的意義,覺沒甚特別,章太炎一百年前說過了),倒用了跟主流左翼很不同的進路去思考問題。例如自律問題。在一篇名為「康德同 (或反) 薩德 」的文章中,齊澤克便以康德討論道德意志的懸空作為開端,迂迴地展示此懸空如何在阿多諾和霍克海默的詮釋下被薩德的縱慾主義同化 (若以資本主義作類比,就是資本家盡情剝削) ;然而,當這種縱慾 (資本主義邏輯) 被設置為普遍真理,現實的道德主體卻被無情否定 (如美國以外的國家都應該市場化),那便成了對所有道德主體的「閹割」,正是這種「閹割」,顛覆了阿/霍把康德和薩德等同的詮釋,從而把康德式的道德主體解放,讓自律成為可能。

正是這種另類左翼另開新徑,讓左翼思想不用作為資本主義的他者而存在與開展。舉個很現實的問題作為對應,當溫家寶叮囑特區吸取金融風暴的教訓,我們該怎樣理解這個教訓呢?我們是否仍以建立亞洲金融中心為最高目標,培養一班尖子,像華爾街的精算精英,以財技吸納全國財富,讓香港盡享榮華;抑或我們更需要一群對自己和他人負責,明白財富的意義更重要在於社會褔祉而不是聚歛 (像那活於餓鬼道的榮智健) ,明白自律的要義就是良知的自我立法而不是跟從甚麼經濟學說或政治學說。我想,這是左翼重建應有的維度與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