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好的故事,像生活一樣,令人無從說起。真正好的電影,也像生活一樣,是沒有題目的。
侯孝賢的《珈琲時光》,還沒開拍就先定了一個大題目:「小津安二郎百歲誕辰紀念電影」。這真是好大一個題目,在影片的宣傳文宣裡,侯孝賢曾說他是背負著先天障礙來拍這部電影,這裡的障礙是指非日本人卻要拍日本片,怕說服力不夠。但是,站在影片之外來看,《珈琲時光》的先天障礙恐怕還包括了「紀念小津」這個大標題與伴隨而來的創作限制。
從1989年《悲情城市》以降,「大題目」就一直纏繞著侯孝賢。二二八、白色恐怖、張愛玲的海上花……連把鏡頭對準當下台灣的《南國,再見南國》、《千禧曼波》,都標誌著要「為當下年輕人造像」的野心。這一連串的「大題目電影」,把侯孝賢鏡頭裡向來厚重的歷史感發揮到極致,長長的鏡頭,捕捉到的不管是搖頭店還是夜市小吃攤,在銀幕上看起來,都像是隔了千百年光陰重現的歷史場景,遙遠得像神的視野。
可是在《珈琲時光》中,我們很驚奇(驚喜?)地發現,大題目不見了。《珈琲時光》選擇了與小津電影類似的日常家庭題材:離家獨居的女兒與住在鄉下的父母。女兒懷孕了,打算獨立扶養小孩,不想結婚,父母因此甚感憂慮;另一方面,女兒的朋友,一位舊書店老闆,經常帶著耳機和錄音機,在東京蛛網般的電車線裡,蒐集各種聲響。這兩人在電車內外來來去去,流徙中偶然錯身,暫時相遇,在熙來攘往中共享一小段時光。
已經很淡的劇情,在電影裡更是連「未婚生子」這樣的衝突點,都幾乎要隱去不講。我們只見女主角在不經意間透露了訊息,而她的父母與朋友,雖然驚訝,卻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大家只是照常過日子,所有的情緒皆隱藏在寒暄、吃飯與漫長午後時光的靜默中,只剩下電車偶爾經過時的規律聲音。
對侯孝賢的影迷來說,當然不會去期望有戲劇化的衝突場面,那些在侯孝賢電影最動人的片段,都是在情節話語未到達處。譬如《風櫃來的人》裡無所事事的少年,被騙到工地高樓上看見的一片空景、《戀戀風塵》裡,戀情消逝後祖孫二人無言看著的九份天空以及《童年往事》裡,祖母小小的身影徘徊在黃沙地綠樹蔭下,遠遠框出一幅台灣鄉間的永恆圖畫。因為鏡頭停得夠久、畫面拉得夠大夠遠,觀眾才得以穿透情節本身,看到質地豐厚的影像裡許許多多的層次與細節,看到畫面之外的,無以名之卻真實存在的情感。《珈琲時光》裡也是如此,那一幕幕的尋常人家、居酒屋、電車站、舊書攤、咖啡店,被保留下來的,都是生活中不能被命題的時刻:父母欲言又止的、朋友隨意扯淡的、書店裡的小狗、車站裡的老貓、低頭看書的側臉、車窗反射太陽掃進小書店裡的亮光……各種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沒想到的,全數保留,最後才在大段落的生活實況裡,淡淡放進幾縷歷史(台灣留日音樂接江文也的故事)寓言與夢境(嬰兒被偷換的歐洲童話)的線索,然而這也只是點到為止,僅供提味。
對題目與意義的節制,便是《珈琲時光》最難得處。我們似乎又回到《悲情城市》之前,那個唐諾曾形容為「最好的時光」的時期。沒有預設的偉大題目,只有長鏡頭靜心捕捉的,平凡人民的平凡生活,用足夠的敏銳捕捉到的生活原相,無須戲劇與對白,便足以說明一切。那些生命裡最不能被定義的片段,往往最能映現歷史浩蕩的流動。《珈琲時光》裡有意的以電車為主要場景,匆匆來去的電車,既是城市生活的主要場景,也隱喻著生命中不可抗力的行進循環。片中好幾個呈現電車與人之間短暫交錯的絕妙場面調度,調度的不只是演員,更是人口千萬的一整個東京都。那是需要多少的守候與理解,才能拍到電車與電車、乘客與乘客之間如此自然又充滿寓意的多重變奏。這也讓我們想到,沒錯,小津安二郎,一向計算精準的編排和寓哲學於影像的鏡位設計,只為成就一份人生裡不能言說的蒼涼。
《珈琲時光》融合了侯孝賢最好的寫意筆觸與小津安二郎最精細的美學鍛鍊,彷彿是接續著《東京物語》結尾那部遠去的電車,開進了世紀初的東京。混跡在每日吞吐上百萬人的高架上、隧道裡,人與人之間短暫相遇的緣份,錯過了,便是不可挽回的歷史,相遇了,也只是並肩站著,一起看車窗外千門萬戶的城市風景。電車搖晃的節奏裡,我們得以從塵世的喧囂中沈澱下來,感官因此變的清晰。而這一刻屬於陌生人和我之間美好的沈默,這僅僅一杯咖啡的短暫時光,卻是任何偉大的題目也無法包括的。
侯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