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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圍人組曲 (三) - 紫花樹

坐火車時,不要只顧忙著衝進車廂,找個硬磞磞的位子,亦不要一登上車便在公文袋中拿出資料,看個沒完沒了,不妨走近車門,倚在座位旁的玻璃上,欣賞列車外的風景,這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在明美的陽光下,是可以在列車小小的窗外,看到了時光。

從紅磡到大學站,是一條時間的迴廊。上車時,映入眼簾的是林立的大廈、碩大的商場、玻璃外牆上刻反照出繁華都市的臉孔。穿過九龍塘的隧道後,又是另一番的光境,矮矮的唐樓聚攏在一起,井然有序。列車北移到大學站時,眼簾中的先是灌木群,跟著有小樹林,還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山景,零星的兩或三層小屋散佈四周。這時如夠眼睛夠精靈的話,會在大圍站與大學站間,看到最接近路軌的一座樓房牆上刻著1953年,那兒有時會一個老人撐著拐杖坐在門前。

1953年的時候,那大屋剛落成,憑著牆身上僅存的顏色,可以差想以前應是鬆上紅色油漆的。油漆的氣味在那個夏天,該很刺鼻。40多年前,那個老伯正值壯年,他一手擱在笑容很甜美的妻子腰際,一手牽著7歲的兒子,笑著的走進這所大屋。屋外,走上5分鐘是一道鐵軌,鐵軌外是一望無際的海。鐵軌與海之間,有一片青草地,草地上有幾棵政府種的樹,其中一棵在春天時,在春天時會掛滿一樹紫花。

夏天的下午,總是懶洋洋的。他會領著兒子,走過鐵路,到海邊教他游泳和捉朝潮蟹,激起的浪花打在健碩的胸膛上,那時的太陽特別耀眼,曬得連眼睛也睜不開。黃昏妻子會走到沙灘,笑著伸手輕撫孩子沾濕了的頭髮,牽著兒子和丈夫慢慢回家。夕陽在紫花樹後,掛在橙色的無垠天際,點點浮光從碩大的葉子間灑落在孩子的臉上,美得像油畫。40多年過去了,大海離他更遠了,晚上除了公路上的氣笛聲,再聽不到催人入睡的潮浪聲,築起的鐵欄使他不能再走到紫花樹下。過去的時光,他只可坐在褪了色的大門前,緬懷一番。很美。

樹是自然世界中一種很特別的生物。碩大無朋,卻始於連肉眼也看不到的花粉,在春天時乘著微風,降落在花兒的心房中,孕育成果。可能是掉到地上、可能是隨水而去,也可能是被動物吃下,種子就此散播開去。小小的樹蔭,最初只容得青青嫩草;十年後,花葉繁茂,樹下孩童在嬉戲。這不也是人的一生要走的路嗎?始於虛空,長於父母養育,每天向穹蒼長高一點,十數年後,便為最愛的人展開雙臂,像樹蔭一樣承受著夏雨冬霜地去保護他們。最後,在一個寧靜的冬夜,掉下最後的一片樹葉。枯黃了的樹葉在夜空中漫舞,不發出任何聲響,落在白皚皚的雪地上。

那棵紫花樹早幾天前仍如枯木,今天卻已經翠意盎然了。光禿禿的樹枝下,是伺機而發的生命力,但在滿佈皺紋的臉龐下,隱藏的又是甚麼?
早幾天前,老人在村口碰上了兩個友善的外國人,他們說死後靈魂會回到天上父親的懷抱,那是無憂無慮的國度。住在那裡,他可以再看見太太的笑臉,牽著她的手在那如歌般的靜流旁漫步,也可以像孩提時一樣被搬到天上的爸爸擁在胸口,那個他至今仍覺得最是安全的地方,呼吸著爸爸身上散發的甜甜煙草味。「政府都說香煙是有害的,那裡應該沒有香煙吧。老爸該戒煙了。」他想。來自他媽媽的信仰,說的是另一個光景:肉身寂滅後,他的靈魂會去到一個叫「閻王殿」的地方,就當是天上的政府組織。在那裡,他一生的記錄會被政府官員檢查,決定他下一輩字會投胎成甚麼。一生說不上是做了甚麼大貢獻,但總算沒做過摸黑偷雞之事,應該會再成為人吧。那時,他便又長慢慢長大,談戀愛,結婚,再次當爸爸。握在手中的溫暖小手,一天一天的長大,再某一天小手的主人不再讓他牽著手逛街,當小手再回到他掌心裡時,頓然驚覺孩子已經是大人了,其說是牽著兒子,例不如說是兒子扶著他散步吧。最後的場境他也曾幻想過,在一個晴朗的晚上,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四周都是白的簾子,儘管眼睛看不見,仍能感覺的兒子緊緊握著他無力的手,不屬於自己的淚染濕了床單,這是最後的意識。

從幻想中回到現實,他仍是個坐在門前乘涼的老伯,但是已經心有點酸。別離與重聚構成了生命的輪迴,每一次的緊握擁抱不是別離在即,就是相逢恨晚。凝視大樹,想起了妻子笑起時的酒窩,兒子在樹下的鬼臉。想著想著睡著了。

夢中,在繁星璀璨的夜空下,妻子摟著孩提時代的兒子,坐在樹下看海。一道微風,吹下漫天紫花雨。熟睡的他在微笑,那是令人心傷的微笑。

人死後會到哪裡?回到天上,和最愛的生活在樂土中;還是再回到地上走一趟?或許死了就是死了,當眼睛最後一次閉上後,便不會再張開,安詳地永遠睡去。

門前的紫花樹,叫洋紫荊,是不會誕下種子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