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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媒體與公共空間

鄒崇銘,莫逸風 樂施會傳訊及出版組

「公共空間」一詞,由於近日西九龍文娛區的爭議,加上中區警署的招標、灣仔街市的重建、國金二期和朗豪坊相繼落成等,再次熱門起來。在未來西九龍巨型天幕下出現的,到底會是地產項目、大型商場、文化產業基地,抑或是開放給公眾的公共空間?相信在每個人心中已有各自的答案。龍應台說香港乃受「中環價值」所支配,以「經濟」、「致富」、「效率」、「發展」、「全球化」作為社會進步的指標,民間的多元文化和集體經驗,都在商業競爭的邏輯中削平。記得以前我們亦曾以「現代圖騰崇拜」,來形容爭建相摩天尖塔的狂熱,看來現時西九龍的巨型天幕,只是換個角度來延續這種原始欲望的膜拜。

想深一層,香港的民間多元文化,亦並非全無立足之地,且不說政府和藝展局每年投入的巨額資助,從事各類文化藝術創作、實踐另類生活的人,其實亦散落於都市的不同角落。例如筆者就孤陋寡聞,最近才知在火炭工業區,竟然可以孕育出一個「伙炭工作室」藝術社區;錄影力量和社運資源中心,仍一直在堅持街頭文化實踐;樂施會也舉辦過「貿易要公平」電影節、「公平咖啡」迷你音樂會,及大量街頭劇場和嘉年華,推廣社會公平發展的訊息;還有更多人在推動有機耕種和生態保育工作,就更不用說牛棚和parasite這些文化重鎮了。只是在主流商業和大眾文化的巨潮下,另類文化均只能被排拒至社會的邊緣,難與公眾的日常生活結連,更無法進入都市生活的焦點。

相比之下,縱有三座博物館、四座表演場地,佔據都市空間的中心位置,卻徒具華麗璀璨的空殼,或是充斥舶來的文化商品,最終亦只能成為自由客的焦點,同樣無法成為香港公共生活的焦點。由是觀之,「公共空間」既有地域上的物質意義,亦有思想文化上的意義;既指向硬件,同時亦指向軟件。事實上,當哈伯馬斯提出公共空間(public sphere)一詞,他所指的正是十八世紀末新興資產階級冒起,書籍、雜誌和報紙如雨後春筍湧現,書店、閱覽室、沙龍和咖啡館等,亦進佔了新時代城市生活的中心。公眾通過無拘束的閱讀和討論,形成緊密聯繫的公共交往網絡,孕育出現代大眾文化的雛型。按照同一的思路,不同社群「意見受重視的權利」(right to be heard),亦被樂施會認為是社會公平發展的主要構成。

當然,我們同時亦不應忘記,哈伯馬斯所關注的,並非公共空間發揮的社會功能,而是它在文化商品化中的沒落過程。到了十九世紀中葉以後,隨迶自由資本主義的終結和壟斷資本主義的萌芽,公共空間和大眾文化經歷了結構轉型,由具批判功能的自由空間,轉化成商品功能的消費文化,公眾亦由主動的文化參與者,變成了被動的文化消費者。「如果說過去報刊只是傳播和擴散公眾批判的媒介,那麼現在批判反過來一開始就是大眾傳媒的產物。隨著個人的新聞寫作向大眾傳媒轉變,公共空間因私人利益的注入而發生轉變…..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報刊的商業化迎合了公共空間向廣告媒體的轉變。反過來,報刊商業化受到了純粹經濟領域商業廣告需求的推動。」

哈伯馬斯這段說話,實在值得我們進一步深思,在高度商業化的現代大眾媒體中,到底能夠容納多大的「公共空間」?電台的烽煙節目,被視為香港公共空間的重要表徵,當中蘊含多少無拘束的交流和討論?能夠包容多廣泛的不同觀點?同樣地,幾十萬人上街的集體經驗,被視為香港公民社會崛起的表徵,但在媒體的包裝和聚焦下,公眾的呼聲是如何被詮釋?除了主流的政治議題外,當中又包含多少批判功能?毫無疑問,新聞和言論自由被認為是香港的核心價值,但大眾媒體「客觀中立」呈現出來的「現實」,是否就能反映民間聲音和集體經驗?

上述反思,或許正好說明為何一些熱心人士,近期致力發展民間記者和「獨立媒體」(www.inmediahk.net),又或是推動人民電台的運動(www.prhk.org),就更不用說網上大量的博客、討論區和新聞組了。網絡媒體的普及,無疑為自由開放平等話的可能,創造了無限的想像,亦為另類媒體提供適切的平台,擺脫商業競爭的邏輯。尤其重要的是,網絡的互動性同時促進交往網絡的建立,往往令媒體變為形成共識和行動的基礎。以往的經驗亦證明,網絡媒體由於完全擺脫市場的洗禮,與大眾媒體與其說是競爭,不如說是互不相干的關係;網絡媒體的流動性和隨機性,令它們成為主流觀念的有力挑戰者,但卻未具備形成長遠組織和發展的資源。

另一方面,香港近幾年亦湧現了一批另類雜誌,以牛棚的《E+E》為起點,還有由一群大學生把自己的文化評論文章結集後出版的《大讀物》、由青少年主導採訪及撰稿的《Kidults》,可持續發展的《S+E+E》等。這些雜誌大部分都脫離了主流傳媒觀念的枷鎖,真正反映出該群體的聲音。能否打破香港主流出版業一元化的壟斷仍然是未知之數,但是從《E+E》由免費派發到大眾銷售;《大讀物》斷斷續續出版了五期,都預示了創造商業邏輯以外的可能性。雖然它們都甚依賴官方和藝發局的資助,然而在資助者所定出的規範下,出版者如何建立公眾基礎和社會網絡,去探索日後更大的公共空間,這是另類雜誌真正需要處理的出路問題。像《藝術地圖》由受資助到獨立出版,更於後來衍生另一免費派發雜誌《am post》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至於樂施會出版的季刊《無窮》及半年刊《Oxfam Magazine》,其實都是正在探索創造一個更大的公共空間,讓讀者進一步理解貧窮及發展議題,而非只是一份機構通訊的刊物。

此外,香港仍存在著一些面向市場、努力開拓主流空間的獨立出版社,包括早期的人文科學出版社、青文、次文化堂、進一步以至近期的CUP出版,樂施會的《樂施叢書》也可歸入這一類。它們可以說是踏著商業和非商業的鋼線,探索著主流市場的多元化可能。它們不但能進駐大小書店,同時亦較能進佔大眾媒體顯著位置。它們可否在香港社會生存和發展,可否打破大眾/消費vs另類/批判的二元對立,抑或最終變成文化商品化下的犧牲品,對於公共空間的討論,或許具有更大的啟示。

跟據上述的理解,哈伯馬斯所描述的公共空間,既包括物質的空間、文化的空間,亦包括了公共交往的網絡。因此書店、咖啡館和文化場地等只是場景,置身其中人的互動關係才是主角。即使市場被完全商品化之前,亦是公共交往的重要網絡,是具有開放性的集體空間。「公共空間」和「民間社會」兩詞,經常被交錯使用,但後者往往包含更廣泛的意義,就是更持久的社會組織和交往網絡,形成前者持續發展和賴以生存的載體,形成與社會生活扣連的現實基礎。如何促進和聯繫公民社會組織,建立緊密的公共交往網絡,與物質和文化的空間結合,應是一個不應忽視的思考方向。

後記:寫這篇文章,原意是希望從一個討論自主出版、倡議不同意見均應受到尊重的角度出發,回顧及檢討《樂施叢書》改版四年來的果效 。這個回顧通過一系列的配套活動,也開放給公眾一起參與。樂施會是一個扶貧和發展機構,不是一家出版社,過去數年卻出版了十多冊書籍,目的就是要提出另類視點,挑戰固有觀念,促進民間社會組織的交流和討論。詳細資料請參閱:www.oxfam.org.hk

「獨立出版與公共空間」書展:
書展、圖片展、插畫展、讀書會
2005年1 - 3月
文星圖書公司,城邦書店,阿麥書房,紫羅蘭書店,Kubrick書店

照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