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獨媒編採團隊於8月31日至9月3日,到台灣與當地另類媒體「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進行交流。公庫帶領我們由南走到北,實地了解台灣的土地、環境、政治議題,獨媒記者撰文紀錄視察經驗。
在親身前往大埔現場時,一直在想,在香港,土地發展總是以「經濟發展」的正義之名向大資本傾斜;在台灣,政府則是以發展科學園為理由進行土地徵收。同樣的是,這樣的發展,犧牲的,卻總是當地居民。我還清楚記得,在兩年前2013年8月18日的那個晚上,網路上瘋狂轉載「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的口號。超過20,000人在台北凱達格蘭大道集會,反對苗栗縣政府強拆大埔。但原來,大埔自救會抗爭血與淚的故事,在更早就開始了。
大埔事件起緣於苗栗縣政府宣稱要擴建新竹科學園區竹南基地,因而進行周邊範圍的區段徵收計畫。為人詬病的是,整個154公頃計畫區域中,擴建的園區面積僅佔27公頃,遠遠小於廣大的住商用地面積。大埔居民知道自己的土地要被徵收時,案子已定、所有東西都不能改。居民被迫在兩個爛蘋果之中,二選其一,一是接受不合理的賠償、或是參加配地。於是,原本不太熟悉、也沒有什麼抗爭經驗的居民決定站出來,成立自救會,走上抗爭的路。
沒了農地,怎樣生活?
我們到了自救會會長陳文彬的家,細聽自救會的抗爭歷程。在他的家前,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綠油油的麥田。這,是自救會他們的抗爭成果。回憶抗爭過程,自救會成員都覺得抗爭的路不好走。自救會成員黃秋琴感到極大的心理壓力,患上了抑鬱症,「直到現在還需要吃藥,聽見郵差說有掛號信就很怕,以為政府又要來徵地」。另一位自救會成員朱炳坤,他一輩子務農的母親朱馮敏因為抵受不住徵地的壓力,服農藥自殺。朱大哥說,「成立自救會時以為我們只要一直堅持不交土地權狀,時間拖長了,建商覺得無利可圖,就不會發展我們這塊土地」。但事情沒有朱大哥想的簡單,有一次,有像黑社會大漢到朱大哥經營的雜貨店「尋人」,帶著槍,更故意露出槍背,以這樣的方式恐嚇。
對於農民來說,徵地的惡夢才剛剛開始。2010年6月9日,苗栗縣政府以「修路」為名,讓怪手開進稻田,任意破壞。兩星期後,怪手再次開進稻田。這一次,把沃土全部運走。自救會的成員只有看著自己辛苦耕種的農田被破壞,原本快可收割的稻米,全部被毀。「他們根本和強盜沒有分別」自救會的黃秋琴阿姨這樣認為。怪手開進稻田的破壞,直到現在還持續。「沃土都被運走,那是積累數十年的肥料。現在的土地只剩黃沙碎石,種出來的稻米都是瘦瘦的」。
黃秋琴阿姨笑說有朋友認為她蠢,政府發展科學園區,地價上漲,她如果拿政府的賠償金,就可以變富翁了。黃阿姨認為外面的人根本不了解這裡的狀況。「即使可以用賠償金買到房子,但農地都沒有了,要怎樣維持生活?」而且,黃阿姨覺得政府根本在騙人,擴展科學園區,沒有為大埔帶來經濟繁榮。幾年過去,科學園區至今未駐滿,大部份住宅區尚未出售,大埔地區移入人口有限。「只有治安比以前差了,現在晚上都不敢走出去」。
2010年8月,畢生務農的朱馮敏阿嬤不堪徵收壓力,飲下農藥自殺;隨後時任行政院長的吳敦義才承諾劃地還農、原屋原地保留。然而,2013年7月,苗栗縣政府劉政鴻卻未履行當年行政院的公文,強行清拆大埔四戶。兩個月後,家園被拆的張藥房主人張森文溺水辭世。張森文的太太彭秀春帶我們去張藥房的原址看,現在她們的家已經被畫成斑馬線。當初,苗栗縣政府堅持清拆張藥房,認為會影響交通安全。公庫記者羅真跟我們解釋,當初政府為了證明房子不拆車子轉彎會很危險,找了大型卡車嘗試轉彎,結果司機技術「太好」,第一次便轉彎成功。
美好的家園只剩下一幅牆壁,牆上藝術家諷刺政府的壁畫提醒了強拆的不公義。然而,儘管只剩下一幅牆壁,那裡還是彭秀春住了大輩子的家。「電視是掛在那邊,樓上是孩子住」。家園被拆、丈夫離世、失去幫補家計的藥房,獨自一人的彭秀春仍然堅持繼續與苗栗縣政府打官司,只希望有一天,能拿回原本屬於她的土地。
為了「經濟發展」,政府暴力迫遷,犧牲當地居民,這樣的發展模式,香港與台灣都沒有太大的差別。交流的最後一天,邀請了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助理教授、同時也是台灣農村陣線的發言人蔡培慧老師,與我們對談台灣與香港兩地的「農業」與「發展」。
提起張藥房的主人張森文,正在報告的蔡培慧老師忍不住淚水。「張藥房歷經兩次徵收,被拆到只剩六坪。他們不是沒有為公共利益付出。張大哥在新竹上班,是個藥師,是個很持家的人。」
一樣虛偽的「諮詢」
在台灣,開始土地徵收之前,政府必須和居民開會,讓居民可以討論對徵收案的意見。可是,政府經常安排類似里民大會的活動,同時發放紀念品,並且要求簽到簽名。這樣政府就可以完成行政程序,證明有與居民開過說明會,無論會中居民表達何種意見,只要程序完成,政府都不用理會,可以繼續申請徵收作業。絕大部分的說明會中,縣府官員甚至不上台講話,委由民間顧問公司、仲介或承包商說明,然後告訴居民有意見就寫書面資料回覆,隨後散會。但是,在說明會過後,等到中央政府審議通過計劃,案子已定,所有東西都不能改。結果,居民唯一能作的事情就是交出土地權狀。
在香港,要「開發」農地,便要經過城規程序,改變原有的土地用途。城規會委員開會在審議規劃大綱圖前,必須諮詢市民意見,市民更可親身到城規會進行申述。不過,如台灣一樣,城規會的諮詢只是為了滿足行政程序。新界東北規劃大綱圖,城規諮詢收逾五萬份反對意見只有七個贊成者。民意如此懸殊,可是城規會卻無視視民意,完封不動地一致通過規劃大綱圖。
去年6月立法會審議新界東北發展前期工程撥款,村民及示威者闖入立法會大樓抗議。
面對行政暴力,發展的巨輪,兩岸人民唯一能做到,只有用弱小的身體起來反抗。朱大哥說,他們只是普通農民,完全沒有抗爭經驗,不會講話。不過為了保護家園這樣微小的願望,農民放下鋤頭,走上街頭,站在鏡頭前面,控訴政府的野蠻暴力。在怪手走進稻田後,台灣農村陣線跟自救會隨後發表「一方有難,八方來援」宣言,期望關注農業的人跟農民集結起來;2010年7月17日,在農陣的組織與協助下,大埔農民第一次北上,在台北凱達格蘭大道集會,反對土地徵收。農民與聲援群眾在凱道柏油路面上鋪滿約20坪的綠油油稻田,象徵農民要將大埔被剷除的稻田重新種回的決心。後來,這批凱稻由「江湖在哪裡」的作者吳音寧與美濃有機稻農曾啟尚接手護持。四個月後,關心農村與土地徵收議題的朋友一起們聚在美濃親自手工收成稻穀,並割出了「土地正義」四大字。然而,當權者似乎沒有聽見農民們的吶喊。2014年底,農陣公佈了全台灣新的徵收地圖。根據農陣的統計,比起三年前,全台各地徵收個案不減反增,且個案面積日益擴大,由三年前的 5,709公頃,暴增至11,490公頃。
幾年的抗爭,朱大哥的母親、張藥房張森文兩人相繼在徵地壓力下辭世。雖然自救會成功爭取政府「原屋保留,劃地還農」的成果,但生活並沒有變得特別容易。自救會以外的居民都已經離開,圍繞自救會成員周圍的,是一棟棟新建的、未有人居住的私人住宅。未有看見發展帶來的經濟繁榮與商機,只有變差的治安與社區環境。至於被強拆家園的張藥房,彭阿姨在附近租了個小小的公寓,靠著賣自製糖果、點心維生。她繼續跟苗栗縣政府打官司,對她來說,大埔的抗爭,還在繼續。抗爭路難行,而且遙遙無期、不知成果。為甚麼還要繼續?或許就是朱大哥那句「不抗爭就甚麼都沒有了!自己的家還是要靠自己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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