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家庭生計、賠償局限、街坊對「另類規劃」的看法
許多舊區街舖小商戶也依靠街舖的生意支持家庭的收入。鐘錶黃：「最初我在油麻地居住，後來在大角咀做生意，在1977年便搬到這一區。我自己想，若搬到大角咀區住，可免交通費，所以我不可能搬去第二個區做生意，現在我在對面住，落樓，便可以開工。現在全靠我一人做生意搵錢，老婆又沒有搵錢，又沒有收租，我有兩個女兒，正讀大學，全由我去供款，半年要二萬一。我們生活很節險，十幾年只去過泰國，乘坐一次飛機，很節險，很少去酒樓茶館，中午也回家吃飯。」「將來我要搬入那間商場舖，根本無法維持家庭的支出，只望女兒在未來一年畢業後搵野做，幫輕我的擔子，我唯有這樣想！若早兩年重建，我的擔子則會很重。」
「重建應怎樣安排呢？」鐘錶黃：「應該計實際需要，不應大石壓死蟹，現在好似恩恤你，益你，根本並非那回事，好似我在94年為這裏裝修，用了十萬，現在它賠給我十萬八千元，即等如我裝修費，所以賠償不足夠，不要說搬遷和其它，你看是否合理？一間三十年舖，一家四口唯一的收入，這是一盤生意，也是我人生中最大成就。你賠給我只有十萬八千，是否合理呢？例如三十年前若我去掃街，到現在也有幾十萬退休金。」「若我有選擇，我寧願(向市建局)供一百萬，要求它不要我搬。」我問：「你是否認真呀？」黃生說：「是真的。當交租，現在我交租也要三千多元，若一百萬，最多交幾十年，現在我再也不能搵到類似的地方。」我又問：「為何你覺得這裡是你的成就呢？」黃生說：「養大兩個女，成家立室，這是自己最大的成就，我唯一的收入全靠這裡做生意，這就是我本人最大的成就。」
-不同行業有不同的需要
為何鐵閘王不想離開重建區呢？鐵閘王說：「主要因為是搬遷費用不足，所以不接受賠償。」他說搬遷費用不足彌補他的搬遷、裝修和搵舖的成本。他覺得重建對不同行業有不同影響，故應有不同處理。「不同的行業受重建的影響有不同，例如你做士多，搬遷費可能夠，因為它的東西較輕和簡單，但我的東西較重和多，所以費用便多，但市建局不理會你，例如國豐五金的賠償與賣汽水的賠償一樣，它只會看你的差餉，它不會分類別，其實應要分類別，車房沒有東西，它在街邊修理車，所以較簡單，但我們不斷有設備安裝在舖內，例如做貨架，越整越多，若要搬，便要重新造過。我是指那些設備，那些架、電，要遷就某些位置安裝上去等等，若要重新造過，並非一間空舖便能做。由於地方細，便盡量高空發展，我逐小逐小安裝不同的設備，倘若去到新舖，又要小心用地方，又要擺野。總之五金是有許多東西。我上層可以做寫字樓，若樓底矮，則會撞頭。」
-另類規劃機制
「那麼你有沒有要求市建局幫手搵舖？」鐘錶黃：「沒有要求，它已說沒有此機制，要求多餘，沒有可能。」「你有沒有要求不要拆、復修呢？」黃生：「你講笑嗎，我想！當然沒有要求！也不到我們要求！」「最近有人提及人民規劃，你覺得如何呢？即市民對土地的安排有權出聲。」鐘錶黃：「怎樣人民規劃呢？咁又唔得，正所謂七嘴八舌。行不通。我唔識講。」黃生：「若你說規劃一間舖給我，那就好。但政府沒有問過我這一區如何規劃。」我補充：「正是這些東西，例如規劃一間舖，給你有優先權買，應該嗎？」黃生：「當然應該！你給我實惠價錢或優惠價，買一間給我們做生意。」我問：「供呢？」黃生：「當然願意！但現實上若說保留這種街舖形式（好似富多來商場）則沒有可能，因為現在所起的商場如奧海城，維港灣，哪裏還有適合我們生意的舖呢！我們所經營的是街舖，不同商場舖。」我問：「就好似對面「富多來」的商場。」黃生：「對！這些舖適合我，留一間舖給我們以優惠價（買或供）。因為我們搬離重建區，也協助它（政府）賺錢。」「但不會有人再起這些舖了，不會再有！那裏樓上樓下也有許多空舖，沒有人租。」
討論：「空間嵌入性」Territorial embeddedness
鐘錶黃提出「這一區鑿在它的額頭上」，令我聯想到傳統經濟社會學的理論。過去研究經濟社會學的學者，提出『社會嵌入性』的概念(Granovetter 19856)，以解釋找尋工作、公司表現等經濟行為，這概念原本用來回應傳統經濟學的原子個體及完美市場的假設。它主要強調具體的、連續性的的人際關係及網絡系統會影響經濟行為。Granovetter 特別強調在這些具體的社會關係下產生的信任和反機會主義機制會影響經濟行為和交易。Hess (2004)7 則介紹經濟地理學者曾提出「空間嵌入度」(Territorial Embeddedness)，這種空間嵌入度對商戶、企業、行業的競爭力、表現和創造有獨立的影響，例如「商業伙伴在相近的環境下營商」會同時產生競爭和合作，促進公司之間的交流和創造。本文嘗試用「空間嵌入性」的概念分析「舊區的街道經濟」，同時透過與商戶的交談進一步釐清這一概念的面向，分析街道經濟的人際關係和空間之間的關係，以解釋街舖商戶為何傾向選擇在熟悉的環境營商，和他們為何不滿政府收地的賠償。
Hess (2004) 提出一問題Who are embedded in What? 誰人著床於什麼？Granovetter 強調商業行為或交易著床於社會關係，而本文則強調街舖的商業行為著床於某空間或位置下的社會關係，一方面它說明某特定「空間」影響人際關係的建立；另一方面，人際關係與某類經濟交易也影響「空間」的塑造。由於街舖的社會關係 --- 包括某種商業交易和人際交往是在街道上建立和進行，商戶會以「街道」和「區」界定自己所屬的「地方」和「生意」。
傳統地理學也曾談到公司選擇接近資源供應地或市場集中地，以減低生產成本，但我從訪談中留意到，第一、究竟何謂「距離」（Distance）呢？有些商戶覺得搬去同一條街的尾端，已經說「不方便」，但對於途人或觀察者來說則覺得距離很短 (proximity)，這何解呢？這涉及用者對所謂他的「街坊生意」或「街道經濟」的界定。而「街道」或「區」本身就是他們界定自己的「街坊生意」或「行業」的標記(marker)。這些標記便是指引他們落腳的指標。第二、那些促成信任的人際關係在「街道經濟」裡如何形成呢？雖然Grannovetter 強調「具體」及「連續性」的社會關係影響經濟交易，但他沒有進一步分析這些社會關係的具體特徵，而這些具體的人際關係與空間有很密切的關係，特別在街道經濟裡，所以我猜他忽略「空間」、「距離」是建立社會關係的構成部份，例如客人到某條街買賣可以被理解為「老街坊」、「舊街坊」、「街坊」、「生客」或「熟客」，這些人際關係有其道德含義；另外它亦忽略了舖與舖的商業關係影響空間的形態，例如「行業成行成市」，商戶為了與其它相關的街舖建立關係，便選擇「方便」的位置，落腳後又因為「行業的聚集」吸引其它人到該區，簡接又促進商業的交易。
「空間嵌入度」並非說熟悉的街坊關係決定地區經濟(街坊生意)的表現，它只是強調經濟交易嵌入在社區街道的地方，因為特定的地方環境可以吸引相關的人進入區內消費、居住、工作和營商（例如某行業的工人、小商戶或某階級的人），令彼此有接觸的機會。這些人對街道的小商戶來說可能是陌生的，可能是「熟口熟面的」或可能是熟悉的。而街道（流動機制）和街舖本身就是建立社會關係的場所。當小商戶長年累月在同一位置上營商，他們會與附近的商戶、居民或工人接觸，結果街道有可能建立了一道德環境（包含信任機制，反機會主義機制、相互認識機制(reciprocity)和空間運用的規範），這些機制促進他們維繫關係、經濟交易、守望相助和從事某類型佔用空間的活動。另外，由於商戶需要與其它相關的公司建立某種買賣關係，他們會找尋低成本和接近供應的來源地，商戶會參考「街道」和「區」作為標記選擇適合他們行業的落腳點，這便進一步促成（行業匯聚）的格局，而這種格局又吸引相關的人到該區，結果又會促成新的交易。
本文嘗試總結「空間嵌入度」的五種面向：商戶嵌入在１.街道的「道德經濟」；2.「相似行業聚集的格局」；3.「街道的人流」；4.「運用空間的規範」及5.「舊區樓宇的空間經濟特徵」，留待日後進一涉澄清這些面向的來容。這些面向的改變和改變的速度將會影響個體商戶的生存空間和競爭力，倘若市區重建將舊商戶從熟悉街道的社會關係上連根拔起，同時他們又難於在相似的空間及社會關係裏復業，結果他們便有機會倒閉。這就解釋為何那些正在營商的小商戶不希望離開原址，同時又鍾情於自己熟悉的舊區街道。
因此市區重建的劃一和有限的賠償對那些倚賴某特定街道經濟的商戶來說根本不足(或者可以說)永遠不足彌補他們的損害，可是現行市區重建的模式只有劃一的賠償，令商戶面對「無權議價」和「大石壓死蟹」的境地，更嚴重的是市區重建令談論「規劃」、「參與」或「保存」的話語也變得「古怪」，所以小商戶不會向市建局提出什麼另類發展云云的東西。新的市場經濟主義和市區重建改變「空間嵌入度」，令到舊商戶可能更難生存。究竟鐘錶黃由街舖轉到商場舖後，或五金謝或鋼閘王由舊街道搬去另一條街後，成本會否上升呢？生意額會否下降呢？這便要視乎他們搬去什麼地方及地區的發展速度了。
1 Granovetter Mark. 1985. Economic Action and Economic Structure: 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91:481-510.
2 為何市建局只關心那27間喜帖和印刷舖呢？其實，利東街及?門街的地區經濟不只是與喜帖和印刷街有很大的聯系，其他舖也倚賴這區的「街道經濟」而運作和生存。
3 這資料並不能顯示市建局的賠償很優厚(因為接受賠償有許多原因)。
4 因為社工需要人幫手，而我又住在旺角區。
5 我十分感激這班商戶對我這個「學生」的尊重和信任。
6 Granovetter Mark. 1985. Economic Action and Economic Structure: 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91:481-510.
7 Hess Martin. 2004. Spatial Relationship? Towards a Reconceptualization of Embeddedness. 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 165-186
從商舖用戶看空間：市區重建：改變地區經濟(一）
從商舖用戶看空間：市區重建：改變地區經濟(二）
從商舖用戶看空間：市區重建：無力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