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中國人是世界上吃狗吃得最多的民族,比正經八百成立了「狗肉餐廳協會」的韓國人還多。在中國人當中,又以「天上飛的除了飛機,地上四隻腳站的除了桌椅,其餘一切可食」的廣東人最是厲害,所以才會有「三六滾一滾,神仙企唔穩」這句粵語俗話。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嘗到狗肉的滋味,地點就是省城廣州。
那時候幾個大學同學一齊北上遊玩,首站就是廣州。其時的廣州與今日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幾乎每天都能在街頭見人打架,的確勇武。而且沒有「和理非非」的禁忌,大家嘴巴上熱血激情,粗口到你唔信。例如巴士埋站,車上的車掌小姐就得舉起大聲公朝着窗外喊叫罵娘,警示單車迴避(那時的大陸巴士仍有車掌,而且多是女性。而街上的單車之眾,猶勝今日以環保著稱的阿姆斯特丹)。
最記得一位車掌語調悠緩,不慌不忙,她對那些在車身和站頭之間穿梭的單車騎士說:「單車單車行X開啲啦,如果唔係車X死你呀啦」。這個廣州,又「慢活」又勇武,本來恰好一幅理想城邦模樣,只可惜有一點不夠「文明」,那就是吃狗。吃狗不難,去幾條主打火鍋和野味的街上逛逛,隨處可見。所謂可見,是真真正正看得到的,預先滷製過的狗兒一排排吊在店家朝街的大門外頭,昏黃燈光照出牠們臉上,盡是儍笑表情,果真是「烚熟狗頭」。雖然香港那時還找得到地下經營的狗肉店,好歹我們也算讀書人,不幹犯法的事,於是就要在這麼公開吃狗的廣州一試那傳說中的香肉了。味道如何,我就不細表了。總之幾個同學都很滿意,覺得此物價廉物美,當下相約他日必得再試。可就在那天晚上,我們就拉肚子了,而且一路拉回宿舍,數日不癒。明顯是食物中毒,我們竟然不覺,還紛說狗肉太補太熱氣,一定是平時用功過度,虛不能受。接着就開始盤算下趟行程,再享狗肉邊爐之妙。
下次,我們去了一條野味花樣繁多的馬路,一樣坐在街頭排檔,一樣對着一堆紅艷艷的垂吊犬身。店家還向我們這群香港來的富貴自由行推介比狗肉還棒的好貨,比如說禾花雀、穿山甲,以及「龍虎鳳」(『蛇貓雞』什錦鍋的別名)。然後我看到一隻被囚在鐵籠子裏的「生猛」果子狸,白白的鼻子,瘦弱的身軀,伏在籠底的紙板上頭,對着一顆沒動過的沙梨(大概是用來證明這是真正的果子狸),一臉幽怨。忽然我就食慾盡失,肚腹絞痛,不止不想吃牠,就連狗肉也不想了。自此,非但我再也沒有吃過一回狗肉;並且每次回想(包括執筆這一刻),都有噁心的惡感。
到底我當年是怎麼回事,怎能吃得下「人類最好的朋友」?難道是我不喜歡小狗?恐怕不是,因為我家一直養狗,小時候家裏一隻狗走失,我還哭鬧許久,念念不忘。既然養過狗又喜歡狗,我又如何可能吃得下那些店家標榜的「乳犬」?又為甚麼是在看到毫無心機的可憐果子狸之後,才忽然醒覺吃狗的噁心?
原文刊在飲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