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以歐洲建設火車頭自居的國度,反對歐洲聯合的人數竟然達到百分之五十五,這一結果出乎眾多觀察家的意料。由於此次公投反對票的壓倒優勢,對公投失敗的原因的檢討才尤其必要。
首先需要提出的問題是誰投了反對票?公投不是立法選舉或總統選舉,選民不可以在兩個以上的不同的候選人之間進行選擇。公投有點像沒有第一輪的第二輪總統選舉投票,選民只能在黑白二色之間進行選擇,或者反對,或者贊同。這就抹煞了事物豐富多彩的特性,將赤橙黃綠青藍紫的政治光譜硬性歸納為兩種顏色。從這種意義上說,公投結果是贊成還是反對實際上具有很大的任意性。而這一特點在如歐洲憲法這類主題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在此次公投中,贊成一方意見相對較為明確,因為他們可以就一個共同的藍圖取得共識;說不的人不僅原因多種多樣,而且說不的對象也各有不同。
誰投了反對票?
說不陣營不僅分為截然相反的左右兩派,右翼主要從民族主義、排外立場上反對歐洲憲法,左翼反對票中又分成左翼民族主義和社會保護主義兩派。民族主義歐洲反對派的立場十分明確,無論左右都是歐洲建設的真正反對派,他們從來就不認同歐洲聯合的大目標,他們竭力阻止歐洲走上超民族國家之路,他們認為外來移民是法國社會的萬惡之淵藪。左翼的社會保護主義表示擁護歐洲聯合,他們表示反對歐洲憲法只是由於歐洲憲法在社會保護問題上還不夠強硬,歐洲憲法所展示的歐洲太過經濟自由化。從這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他們反對歐洲憲法不僅不反對歐洲聯合本身,而是恰恰因為歐洲聯合走得還不夠遠。
細分反對派陣營,右翼種族主義、民族主義按照選民比例應該佔有百分之二十五左右,左翼的民族主義佔有百分之五左右的比例。如果將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五的反對票全算作社會保護主義一派,同民意調查顯示的支持歐洲聯合的百分之七十的比例不謀而合。筆者在此不厭其煩細算這一筆賬,是要說明將所有投反對票的人全算在反對歐洲的陣營裏,至少是不確切的。而籠統的按照選票結果說法國人反對歐洲聯合也是有失公允的。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公投形式將複雜的事物簡單化了。
以公投分裂左翼
從另一個角度,也按民調顯示,投歐洲憲法反對票的人中百分之五十以上是由於對法國經濟、社會現狀不滿,也就是說,歐洲憲法只不過是公民對現狀不滿的一個犧牲品,而公投則是表達不滿的一次機會。對於法國社會蘊積的不滿情緒,不能說法國政界沒有認識。二○○四年三月法國地區選舉和當年七月的歐洲議會選舉執政黨都有重大失利,但總統舒拉克卻堅持不換總理,給人以無視選民的印象。此次公投選民是否會再次抓住機會投反對票以懲戒總統與政府呢?執政當局一定是做過權衡的。權衡之後仍然決定公投,或者是估計錯誤,或者是另有算計,或者是兼而有之。法國不少評論認為,舒拉克總統之所以決定進行公投一是估計必勝無疑,二是為了以公投來分裂左翼。如今,公投結束,歐洲憲法被否決,歐洲聯合陷入空前危機,但左翼的大分裂已是既成事實。
面對這一結果,一連串的問題困惑着筆者。一方面,如果說多數選民僅僅是因為對政府不滿而對歐洲憲法說不,這就是說法國公民不要歐洲憲法,僅僅是因為對發送憲法文本的人心存不滿。這正如一位自己所不喜歡的烹調師端來一盤即使是十分鮮美的名菜,寧可放棄美味,也不給烹調師以面子。
不能將「善」強加於人
另一方面,如果說法國總統舒拉克決定進行公投時,對公投的結果是有信心的話,這一估計其實也是法國政界、輿論界十分普遍的看法。法國是歐洲的創始國,法國人為歐洲感到驕傲,隨着歐洲聯合的推進,法國的聲音得以放大,影響得以擴散是多數人的共識。一九九二年,法國經濟社會狀況也並不順利,但馬斯特里赫特條約仍然通過。法國精英階層實際上對法國社會問題掉以輕心,尤其是不認為本國經濟社會問題會禍及歐洲聯合。法國前外長維特林就認為支持歐洲憲法派過於自信。法國著名哲學家波特里亞(Baudrillard)將這一現象稱作「善的反彈」,也就是說,歐洲事業作為一種「善」的工程,是不證自明的。而正是這種不證自明性引發了說不的意願。
從上述兩方面看,無論是烹調師與名菜的比喻,還是「善的反彈」,對歐洲憲法投反對票都不是一種理性的態度,因為這或者是一種概念混淆,或者是滿足於一種說不的衝動。從理性的角度,這種態度不是無可指責的,無論怎麽說,歐洲聯合都不應該成為法國國內問題的替罪羊。
但是,也許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將民主僅僅歸結為一種理性工程,民主不僅需要目標的高尚,需要道德的正當性,也需要民眾的認同。鑒於二十世紀共產主義烏托邦工程在世界範圍內災難性的歷史實踐,強調多數人的認同,尤其是強調多數人認同的制度化設置,強調認同的憲政程序,才是民主的更重要的內涵。換句話說,政治領袖或知識精英即使是掌握着真理,代表着未來,也無權將其自以為是的真理強加於人。善不能強加於人,強制推行的善就不可避免的走向其反面。從法國民主體制的背景出發,公投的功用之一正在於可以避免權力的濫用,避免將善強加於人。此次公投雖然否決了歐洲憲法之「善」,但卻提出了「善」的認同性不足的問題。這是對歐洲建設民主基礎不穩固的警示,有利於從根本上避免從「善」走向「惡」。
民主體制下的法國,不存在以強權推行烏托邦的條件,但在歐洲問題上,理性的傲慢,理性對感性的蔑視的問題應該是存在的。如果需要檢討此次公投贊成歐洲聯合一方的缺失的話,長期過於自信,說服工作不足,歐洲聯合與國內問題的關聯,歐洲的走向與民族情感等重要問題都沒有充分說明等都是重要教訓。
陳彥
信報財經新聞
2005-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