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盟軍戰勝德國納粹六十周年,歐洲各地於五月七日到五月九日舉行了系列紀念活動。最引人注目的紀念活動是俄國首都莫斯科舉行的大型慶典。這一慶典之所以引人注目,不僅僅由於包括美國總統布殊、法國總統舒拉克、德國總理施羅德、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以及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等在內的世界六十多個國家政要出席了慶典,也因為波羅的海三國對這一慶典的抵制,使得慶典蒙上了一層陰影。
去年六月,法國為盟軍諾曼第登陸舉行了隆重紀念慶典。六十年前盟軍在諾曼第登陸,最後敲響了希特拉納粹主義的喪鐘,將半個歐洲尤其是法國從戰火中解放出來,美歐血的聯盟從此奠定,自由、民主從而得以在歐洲紮根。同盟軍登陸普天同慶的氣氛相比,此次對埋葬希特拉法西斯的紀念卻分歧凸現。
美國總統布殊雖然出席了莫斯科的慶典儀式,但是順道訪問了波羅的海國家拉托維亞和二○○三年玫瑰革命的故鄉格魯吉亞。布殊不僅再次呼籲俄國總統普京加快民主步伐,公開支持獨聯體國家實行民主憲政,也明確指出希特拉滅亡之後,東歐陷入共產主義鐵幕重壓的歷史事實。
被綁架的東歐
有評論認為,布殊此行意識形態色彩很濃,有點重回東西冷戰的味道。不過,從客觀上講,布殊波羅的海之行確實將二戰之後東西歐分裂,蘇聯佔領歐洲半壁江山的歷史圖景凸現出來。今天的東歐,除去白俄羅斯等少數國家之外,均已脫離前蘇聯的軌道,二戰之後歐洲分裂的局面以蘇聯的解體而結束。作為一部進行種族清理、絞殺同類的戰爭機器,納粹德國的殘暴使得歐美各國與赤色蘇俄結成統一戰線。但是戰爭勝利之後,這統一戰線也隨之壽終正寢。如果說歐美對納粹的勝利是自由、民主的勝利的話,斯大林對希特拉的勝利,則是赤色極權主義對褐色極權主義的勝利。
二戰之後的東西歐的命運也截然不同。戰爭在西歐催生出法德之間的歷史性和解,催生出以共同價值為基準的歐洲聯合和平工程。而在歐洲的另一邊,則是為鐵幕封閉的極權暴力。從共同的文化價值認同的角度,昆德拉曾經以「被綁架的東歐」來描述戰後歐洲的分裂,至今仍然讓西歐人羞辱難當。
無法繞過的歷史
誠然,蘇聯是反納粹的重要力量,蘇聯人民也為希特拉的最終滅亡付出了兩千多萬生命的代價。然而,正因為戰爭的殘酷和勝利的艱難,才更需要正視歷史的真實,更需要對歷史認真反思,汲取歷史的教訓。
二戰之後,蘇聯是波羅的海國家的解放者還是佔領者?東歐各國的共產主義制度的建立是內部自生的還是蘇聯從外部強加的?當今的俄羅斯是否應該承認當年蘇聯軍隊彈壓五六年匈亞利起義,六八年鎮壓布拉格之春等慘案的罪行並為此向東歐國家道歉?從尊重歷史事實與維護歷史公正的角度,俄羅斯政府的道歉是義不容辭的;俄國如果要從根本上改善與其周邊國家的關係,也是無法繞過這段歷史的。
然而,從此次莫斯科慶典前前後後所透露出的信息來看,普京治下的俄國不僅沒有任何意願正視蘇聯共產極權主義的過去,而恰恰相反,普京力圖將反法西斯的勝利變成單向的重振今天俄羅斯民族士氣的強心針。
戰爭的雙重意涵
從俄羅斯民族歷史的角度出發,反法西斯之戰具有十分錯綜複雜的意涵,決不僅僅限於衛國、勝利的軍事層面。這既是一場保衛俄羅斯生命和土地的戰爭,也是一場保衛共產主義紅色政權的戰爭。戰爭蘊涵着俄羅斯可以引以自豪的民族情感,也充盈著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優越論的道德說教。戰爭爆發之時,蘇聯剛剛經歷了斯大林強制推行的集體化運動和慘絕人寰的大清洗。五百到六百萬農民被送進集中營,近七十萬人在大清洗中被屠殺。希特拉發起對蘇聯的進攻客觀上將蘇聯政權與人民捆綁在一起,激起了蘇聯境內各民族的強烈的愛國意識。
戰爭的爆發轉移了蘇聯內部問題的視線,戰爭的勝利也加強了蘇聯政權的合法性,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也因此達到頂峰。蘇聯共產主義制度之所以能夠從此繼續延緩多年才土崩瓦解,顯然也不是同這場戰爭毫無關係。
正是由於這場戰爭交織着民族情緒與意識形態熏陶的雙重性,反思才尤其必要。今天可以肯定的是,不僅戰後蘇聯對波羅的海三國的佔領是一種帝國主義行為,蘇聯各族人民當年奮死抵抗希特拉也顯然不是要確立和維護一個血腥屠殺和監禁自己同類的恐怖政權。
歷史反思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只有在尊重歷史真實的前提下的反思才可能將意識形態宣傳同愛國主義情懷區分開來,將蘇聯時代強加的官方歷史同民族的獨立精神區分開來,才能夠通過反思重塑集體記憶,並進而使集體記憶成為防治災難重演的一道精神屏障。
陳彥
信報財經新聞 2005-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