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2007年6月17日《明報》「星期日生活─什麼人訪問什麼人」)
梁寶山
饒恕我的陳腔濫調─是十年人事幾番新也好,是判若兩人也好─如果我們偶然在街上碰到,我是十拿九穩不會把他認出來的。當年二十五歲,剃得發亮的光頭,配上一雙皮軍靴,拿一個鎚子一罐紅油,除了把維多利亞女皇打了個落化流水,更激起了香港人一場至今仍百辭莫辯的身份危機。事隔十年,與潘星磊同場展覽,披一把長髮、頂着肚腩,收斂了的少年傲氣換上了七分圓滑。訪問約好了,我才後悔,既怕驚歎前衛不再,更怕看見身份認同在中港之間,仍是心裡的一個謎。
是的,那是一場中港文化戰─至少不少香港人曾作如是觀。1996年9月16日中午,我正坐巴士上到北角的報館上班,經過維園,一群人正在銅像前擾攘。不以為意,繼續上路。晚上接近埋版,才後知後覺的從新聞版同事口中得知消息。是夜,是當文化版記者以來最長的一個工作天,也是藝術家首次能夠在香港報紙佔上頭版。接着是幾近一個月的亢奮狀態─約稿、訪問、答覆同行關於「行為藝術」的查詢、報導連文化人也差點有大打出手的討論會…….總的來說是演變成了香港人vs.南來文人之爭。當時潘星磊正在接受調查,拒絕一切訪問,但我到今日也不會忘記摸上他當時在天台屋的家談天,臨行時我的編輯跟我一樣戰戰兢兢。1996年的香港是資本家的天堂(今天亦然),全民炒股,大香港意識趾高氣揚──藝術家(還要是搞事的藝術家)並不意氣風發如今天的朗朗。爬上十八層屋頂,是他狹小的房間,「露台」開向廣闊的城市樓海。他當時的理想,是當全港第一雕塑家(見王玉玲:「訪問潘星磊」,1996年9月18日《信報》),作品表現的狂妄與生活迫人的實況彷彿是兩個世界。擱在桌上冷了的一盞茶,他就地潑向地面,彷彿在宣示着我們的文化差別。如果說潘星磊的紅色風暴,是紅衛兵式的連打帶嚇,觸動了香港人的恐共意識;也可倒過來說,是大香港的意氣風發與北進想像對新移民的他者化,挾着資本主義殖民政治把藝術家迫埋牆角。事隔如今,未嘗不可以重新詮釋為一場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的社會鬧劇。
一晃十年,香港原地踏步,潘星磊卻從這塊踏腳石一躍去了紐約。從老家瀋陽到中央美院,從北京到香港,又從香港到美國,他戲稱為「七年之癢」。到美國去,用的是1996年夏利豪基金會藝術獎的奬金,基金會規定要得獎者在兩年內把獎金作藝術交流旅費,待到1998年便不得不走。本來只打算在Vermont的藝術工作室短留兩個月,誰知作品被紐約專門代理中國當代藝術的Ethan Cohen畫廊看中。當年在香港反資反殖,到美帝國去,潘星磊笑言是去當「文化敵後武工隊」,顛覆美國文化。當時他拿的是香港特區護照,自由出入不成問題:「原來visa上有我坐監『冧把』,我自己都唔知。每次過境佢都問,你咁樣喎,點解呀?態度都幾好架。咁我話我係藝術家,搞行為(藝術)。咁佢就笑囉!香港無自由,呢啲野如果係美國無問題,每次都笑過去。跟住911之後就唔笑叻,要傾多兩句……」為了省卻麻煩,加上交了女朋友,又有展出機會,便索性長居紐約。這才深切體會到美國只是表面開放,實質比香港還要單一,藝術圈內的潛規則,華裔藝術家無話語權:「佢地係主菜,你地係配菜。全部亞洲移民每年只有4%,可以想像亞裔藝術家的機會也只有這4%。空間就係得咁多,你玩就玩,唔玩就無…..如果有幾個藝術家霸住個位,其他藝術家就可以休息。好似蔡國強、徐冰、谷文達幾個大佬…..如果你唔係做啲佢地認為係有中國特色既野,你基本上無機會。」而Ethan Cohen代理的,正是這幾位「大佬」。作為六四天安廣場民主女神的原創者之一,人家對他的政治身份比他的藝術更感興趣,傳媒做訪問,只關心他89年的經歷,對他的創作和風格轉變漠不關心。他自言因為有「香港經驗」可以令他「軟着陸」,加上女友教路,所以心裡有數,相比起其他初到貴境的中國大陸藝術家的反差較小。亦正是這些政治經歷,令他與其他藝術家保持距離:「我睇野,講得唔好聽係深刻啲囉,唔係淨係賣到畫就算。一般藝術家靠自己作品養起自己就得,但呢條路始終唔係我想行既。」
在展場碰面,我忍俊不禁的說:「你胖了!」他回道:「所以現在唔做行為,留番比你做!」到了訪問,他才一本正經地說:「以前以為可以用藝術改造社會,但歷史告訴你,唔係個人能能力問題,藝術像花瓶,鍾意既話就擺係緊要啲既地方,唔鍾就就掉咗出街都可以。」他的興趣已轉到探索漢字,行為藝術只是配合繪畫或裝置偶一為之:「每個人都有一個階段,都唔係未玩過,仲已經玩到好極端,不如留番比其他人玩。」對近年在國內搏得媒體「垂青」的行為藝術,潘星磊覺得只是小菜一碟;而人家對他96年在港鬧得滿城風雨的也是不甚了了。觀乎現在的作品,再沒那麼「紅」,但拿政治icon開玩笑的興趣不減當年,戰線拉長了,藝術語言更為豐富。當人家畫的毛主席賣得大熱,他卻來個馬丁路德金頭像,配上漢字的箱頭筆書法背景;又用美國國旗堆砌成「漢字」字樣。問他覺得自己十年來有什麼改變,他說:「現在比以前更瘋狂,只是你在表面看不見──用你的話說,是野心越來越大。」「吓!我有講過咩?」「是你當時問我。無人問我呢個問題,好似好負面咁,我好記得係你問我。」──唔係化?
想反其道而行,在紐約孤掌難鳴,潘星磊兜兜轉轉回到北京。當年的同窗友好都已自立門戶,可以一呼百應。現下的潘星磊,不單埋首創作,還同時策展,他在798成立的「漢字基地」佔地五百平方米,去年策劃的展覽「新西方主義」,場刊裡洋洋灑灑的策展宣言,從北京當下的城市文化,回溯西方思想的文化入侵,旁徵博引,希望中國文化能在全球化中作出反擊。現有的計劃,是明年奧運前搞「漢字雙年展」,不單是小圈子的藝術活動,還要包攬設計、時裝、流動影像,一切能把漢字文化發揚光大的媒介應有盡有。他現在的野心,是「推動漢字運動,可能要搞幾十年,是藝術與社會如何結合,超越簡單的政治限制──因為政治不能留住我。共產黨都唔知點樣讓中國文化繼續發展,應該走邊條路。但我依家諗到……所以野心越黎越大,我仲係challenge緊點樣可以用藝術超越政治,對文化起真正作用……中國文化一百年來都在收縮,係時侯要擴張出去。」對大國崛起的無比自信心,隔牆都聞得到。
搞民運唔等如唔愛國;扑濕英女皇唔等如唔愛香港;保衛皇后碼頭,亦不等如眷戀殖民地──本來好淺易的道理,竟然令人百辭莫辯。回憶起淋紅油當日與警察的對答,他說:「佢問一黎到就問:『係咪自己人?』我話係。咁佢就好客氣咁請我落黎先講。」反而是文化界認為他破壞公物、眼高手低、過氣反殖;作品想帶出的「文化回歸」,適得其反。對於香港的認識,潘星磊認為自己了解深刻:「香港是我其中一個故鄉,我做夢也會夢到……掛唔掛住好似唔係我一個人決定,係家族歷史。由灣仔坐船到尖沙咀,我就會諗呢度既水域,漂浮左我屋企人既骨灰……我爺爺當抗日游擊隊,屍骨都搵唔番……」問他人在紐約,知不知道香港的變化,他覺得最大分別是「啲樓高咗」。我好想進而解釋近日保衛皇后─碼頭是為阻住發展主義的地球轉,是為了去殖,誰料他已接着說:「藝術家無好好訓練搞政治,除非你一心想做政治明星,否則藝術家搞政治注定係工具,藝術家最多只能比政治家少少麻煩……高自聯(按:89民運期間的高校自治聯會)話要犧牲流血,『不過我咁重要,我唔可以死!』」
離開在中環的訪問地點,我只有盤算──是我們都太過頭腦簡單、還是理想太過遠大?所以藝術家還是不搞政治,只搞政治藝術的好?如果攻擊殖民地標即是把殖民統治撥亂反正,那倒真容易,也用不着皇后碼頭的朋友日夜留守!問題的深層次矛盾,是國族主義與殖民主義其實是一個銅板的兩面,成王敗冦的邏輯即是看看誰能取而代之,最終殖民歷史只會不斷重演。反殖不如去殖,箇中的艱難,從十八層天台到紐約抑或北京,需要的是更多自內的反省。
後記:稿成以後到上海參加文化研究的暑期學習班,訪問沒有解決的問題還是不能迴避。殖民地的經驗,正好對崛興的慾望時加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