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實在慚愧,聖嚴法師對我來說,從前只是知道他在台海一個弘揚佛教的學問僧,基於對宗教的冷感,向來沒有仔細閱讀法師的著作。第一次接觸法師的作品,是他在登遐後,然而卻感受良多。
「倡導心靈環保,構建人間淨土」的主張,提出了一個非常根本,卻常被人忽略的問題,就是「宗教是甚麽?」。宗教源自敬畏:敬畏上主、敬畏天命、敬畏鬼神、敬畏無常等,這種皆畏之心皆是爲了讓活在恐懼與未知的先民得到慰藉,好讓他們能夠從信仰中得到活下去的勇氣。反過來說,就是讓人能在苦的世界中愉快生活。可惜,隨時代與政治轉變,宗教的本質漸漸起了變化,先賢教導不再被詮譯爲活得快樂的智慧,而成了生活中種種的禁忌與枷鎖。教條式的興起,使宗教起了根本的轉變,遠離了謀幸福,甚至成了衡突之源。故此,聖嚴的人間淨土,就是將被虛無化的視點,拉回每個人足下的土地;由死後的樂土,退回足下的淨土;將宗教從教條中釋放,回歸了心靈撫慰的層面。
法師所主張的是淨土,非樂土。故可推理淨土在老師心中較樂土更重要,更理想。如果從字面定義,淨土是清淨的地方,沒有流著牛乳的河流、沒有黃金的蓮花、沒有漂渺的宮殿,更沒有熙熙攘攘的紛爭與沒完沒了的亢奮。如果形像化起來,像站在開了暖氣的房間,窗外是剛下完大雪的冬天深夜,一片寂靜,與春日繁花競放和仲夏星羅棋佈,更添一份愜意。
可是理想世界該如何實現?法師說從心出發,「心靈環保」。「環保」一詞是較現化的辭彙,就是環境保護的全寫。爲甚麽我們要去講環境保護?有兩個原因,一是我們是生活在這個環境中,因此如果環境崩壞,受害的是我們,這是功利上的原因;二是環境之所以受到破壞,是因爲人類的發展,因此在生存生活之余,保護自然,是應該的,道義上的原因。但兩者皆是出於一個前題,就是自然環境幾近崩潰。然則環保,就是在發展與生活中不苛求,與衆生分享這個世界,或說成可持續發展 (sustainable development)。所以,如果將環保的概念套進心靈中,得出的就是我們心靈像自然一樣本是富足,心靈患得患得精神疲憊是源自苛索,被欲望所牽。可是人很難沒有欲望,就像社會不能夠不發展,這是關乎到存亡的問題,因此社會要採取可持續發展,在心靈上則需要環保:對欲望要慎思,量力而爲,不求妄想;顧及自身同時,也關心他人,即是傳統中華文化中的惻忍之心,西方則是同理之心 (Sympathy) ,文化縱隔千里,卻其實是同出一心。由心出發,定必勝過繁文節禮,推而廣之,便應是融洽的大同世界。
但人總有其陰暗面,總是想占多一點吃多一點,這是天性所爲。因此面對理想世界的問題時,我們便不應只著眼於「做到和做不到的問題」,同時考慮「應該與不應該」,須具有超越性,否則我們的標準將越來越低,價值觀念越來越薄弱,社會只會越加敗壞。正是因爲對美麗日出有憧憬,才能驅使我們在添黑中,不怕尖石刺傷手腕、不怕未知的生物的覬覦,一步一步爬上萬仞之壁,期待耀目光茫,不是嗎?
聖嚴法師在佛教中的末法年代,超脫了本身宗教著眼涅盤的局限,著眼當下與未來活著人間苦世的人,致力建立人間淨土,是真正的大師所爲。如今撒手,如期說他是人間濁世中的白蓮花,倒不如說是深秋晚菊,在蕭殺的世道中散發悠然幽香,潤人心脾,更來得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