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亞細亞經驗」下的《台灣論》

現代人生活忙碌,每天面對紛紛擾擾的刺激,不是麻木不仁,就是反應表態太快,有時立場雖是「對」的,但往往錯過了深入了解事物的機會;這就好像看畫一樣,當你看到一棵樹,往往不只是一棵普通的樹,內裏可能有畫家甚至看畫人不為人知的體驗。

日本右翼分子小林善紀畫了一本漫畫,名為《台灣論》,不少內容為軍國主義進行辯護,當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台灣有人說要罷賣,有人要焚書,有人要禁止他入境台灣,中國政府亦堅決批判,我們自己或長輩的抗日記憶可能令自己站穩立場,但有時反應太快,便錯過了經扭曲的歷史言論中,究竟體現著一些怎樣的記憶。

正如文化研究者賀爾(Stuart Hall)所說,有時我們從反動派身上學到的東西要比在革命派身上學到的還要多。

如果讀者有機會細心翻一下小林善紀這本書(大陸的讀者可能沒有機會,因為並沒有出版),你會發現小林這個人從日本跑到台灣,接觸的人都是曾受過日本統治的老人家,參觀的也是日本殖民統治時的建設,例如破落的神社及嘉南大圳,以小林的年紀,沒有經歷過日本軍國主義時代,他何以如此迷戀這段在中國人眼中屬於「邪惡」的過去?

根據一些日本左翼學者所言,這與小林的家鄉福岡很有關係;用日本人的說法,福岡是一個充滿了「亞細亞經驗」的地方,那兒的煤礦在戰時有不少來自朝鮮及中國的奴隸工,同時亦有許多曾參加過侵華及太平洋戰爭的老兵,戰敗後回到福岡這個地方,而小林的祖父便是其中一位,他小時候便是生活在一群有著戰爭經驗的日本老軍人身邊,聽到不少皇軍事蹟,也聽到不少日本殖民地的故事。

筆者作為一位戰後出生的中國人,剛好有相反的記憶:我爺爺在我小時候常告訴我他兩位弟弟如何被日本人殺死,自己則被擄去,被迫為日本人造肥皂,這一切都成為我及家族的歷史記憶;當然,小林的大東亞共榮圈的記憶要比我的反日記憶來得深,因為都成為他的政治立場的基礎。

小林這種「亞細亞經驗」使他與其他日本極右派有所差別,日本不少極右派根本對亞洲地區不感興趣(當然亦看不起),對台灣這個日本前殖民地沒有甚麼感情,甚至因為國民黨曾抗日,所以對台灣並沒有好感,直覺台灣是反日的。

而小林剛好相反,他去台灣是為了尋找「失落」或「被凍結」(小林語)的日本(軍國主義)歷史,所以他訪問的一些會說日語的老人家,都是日據時代的上層精英,他們拿到一些好處,例如像李登輝,他可以入讀當時主要是日本人就讀的帝國大學(即後來的台灣大學),所以他們對日本有一些好感,特別是殖民後期,日本政府在台灣推行皇民化運動,迫強台灣人改用日本姓氏,雖然觸及身份認同,但對某些人來說,也意味著把他們從被殖民的化外之民「升格」為「日本人」(儘管還是二等公民)。

總的來說,台灣老一輩的人當中,雖然大部份人都遭受日本這個外來政權欺壓,但亦有一小部份人受日本殖民者好處的精英階層;小說家黃春明曾說過一段既有趣又令人傷感的家族歷史,當台灣知悉日本戰敗,他祖父拍手叫好,十分興奮,而他父親卻剛好相反,痛哭流涕,心中泛起「亡國之痛」,兩代之間的國家認同出現了可怕的鴻溝,針鋒相對,可謂歷史悲劇。

過去幾十年,國民黨雖以民族代言自居,但它以各種欺壓手段統治台灣人,例如二二八事件及白色恐怖,使台灣人在痛苦及錯亂之中,把日本的殖民統治美化成一個幻想世界,以對抗殘酷的現實,扭曲的歷史造就扭曲的記憶與幻想。

而這些扭曲的記憶與歷史,在新時代又將會有甚麼新的變化?沒有人會有確實的答案,只有少許端倪;《台灣論》的內容其實是在日本一本名為《SAPIO》的雜誌上連載的,這是一本軍事雜誌,介紹各國軍事發展及軍事武器,收藏軍機、坦克、戰艦等模型,甚至閒來穿軍服打野戰,本來是各國年青人的玩意(中國大陸也有吧!),但小林的記憶與歷史觀就是借助這種對「戰爭」(並不一定是真戰爭,而可能是虛擬的)的愛好,在從沒有經歷過戰爭,也不一定有軍國主義思想的年青人當中傳播開去。

我想,只有直接面對這些「經驗」(不管扭曲還是真實),重新詮釋這些「經驗」的歷史由來,才可以化解種族之間的歧視及侵略野心;例如,小林的祖父也許戰敗回來鬱鬱寡歡,歷史家可以重新詮釋他的兒時記憶,像他祖父一樣戰敗或戰死的士兵,其實也是軍國主義的受害者,他們的青春都變成侵略戰爭的炮灰,軍國主義者的「過去」並不是想像中如此光輝燦爛。

也許,我實在有點天真,在政治意識型態怖天蓋地之下,這些歷史經驗的對話能有多少用途?每個人都站穩了立場,誰願意出來對話?我也沒有把握,但我只有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