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曉虹
表演員小桃獨自坐在單軌列車上,對電話裏的人說,她要到印度去。《世界》在開幕不久出現的這個片段之所以令人發噱,因為小桃要到達的並不是真正的印度。在《世界》裏,我們看不見世界,看見的只是世界的複製品,被放置於北京世界公園裏的微型景觀。艾菲爾鐵塔、大笨鐘、比薩斜塔──拍照的遊人在空氣裏比著手勢,輕輕鬆鬆便能把它托起。
賈樟柯的電影首次在大陸公映已被視為轉型之作。相較過去那些「地下」作品,《世界》少了點紀錄片式的樸實,多了些花俏──動畫、時裝秀,情節甚至也未免通俗化。不過電影的焦點其實仍是那些在華麗佈景前悄悄走過的小人物。當公園的員工各自拐入生活灰濛濛的角落,在隱秘之處變成陪酒女郎、小偷……移動的長鏡所拉寬的視域容許我們看到,現實生活與這個「世界」存在反諷式的距離。如果人物的「墮落」令人感到哀傷,更悲劇性的應該是,相對於整個時代,猶猶豫豫的他們卻又仍然不免落伍。
覃樟柯在不同的場合說過這部電影的主題是「飄」,那些離鄉飄泊的人物追尋著各自的「烏蘭巴托」。然而即使銀幕上的他們騎馬在大漠行走、列車在奔馳,在動畫裏他們甚至能飄然起飛,「大興的巴黎」、「東京物語」之類的標題接連出現,人物其實始終在原地徘徊。《站台》象徵理想的火車曾經稍縱即逝,在《世界》裏它卻自始沒有任何影蹤。我們只聽到畫外音傳來隆隆的火車聲,而銀幕上卻是令人鬱悶的室內景觀。在火車站的旅館裏,太生與小桃擠在一張狹小的床上。聽見(火車聲)沒有?小桃搖搖頭,沒有聽見。男女主角這時記起,來到北京謀生活的最初,他們本就各自寄身齷齪的旅館。在片末,我們看到小桃宿命似地重演了那個她向男友訴說過千遍的場景──她隻身來到又髒又潮的地下室,以塑料雨衣裹著身體才能入睡。我們可以在一個近乎滑稽的片段裏得到對於「飄」的另類詮釋──小桃與太生參加公園的飛氈之旅,他們堆出笑臉,揮著手,電腦顯示屏上,他們正自由地「飄」於空中,在現實裏,他們卻連一步也未曾踏出。
《世界》作為這一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閉幕電影似乎不單向公園的遊客,同時也是我們這些觀眾提出了尖銳的詰問:幾乎整個世界都搬在眼前了,但我們是否對它更為了解?溝通在《世界》裏近乎不可能。老牛再三追問總是不接電話的女友小魏:你到哪裏去了?小魏沒有回答,事實也無法回答──在愈趨雜複的現實裏,誰沒有難言之處?世界公園似乎象徵著我們對世界的符號化想像已經失效,倒是越洋來中國打工的俄羅斯女人與小桃在夜總會的洗手間裏赫然相遇,然後便在難堪的無言裏,剎那明白了對方。
《明報》
2005-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