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對香港印象模糊,以為只是「有錢人很多」的地方;她,來自台灣的「過客」,兩年前,途經這塊也是由過客組成的土地。
旅居香港、現任港大客席教授的華文作家龍應台,值西九龍文娛區計劃萌生之時,透過發表評論文章,以及一系列「思索香港」講座,對香港的文化發展提出很多尖銳問題,擲地有聲;反過來令土生土長的香港人,由安靜乖巧、變至紛紛議論她所提出「香港人盲目抱守的『中環價值』」。
面對政府、財團、以至持相反見解的學者們,這位外表處處流露婉約、但語氣堅定的「過客」,打了一場又一場溫柔的文化硬仗。她充滿激情,卻毫不含糊。
「我是說華語的,走進華人世界,自不是外人,講話也用不着客氣了。」龍應台笑着解釋和香港的關係,笑得甜美。
一位外來者,如此積極為香港文化思索,介入有形無形的爭取、辯論,作為香港人,除了汗顏,還要對她說聲感謝。
天前,她來到了香港教育學院,為中文系的未來老師演講。曾任教於台、美、德的大學,龍應台追憶兩位影響她深遠的中小學教師:一位小學數學老師,上課時為逃避軍人以「政治」為由的追捕,他在學生面前跳窗,死在操場。自此她對政治恐懼,也份外敏感。
現在,她在政治戰場上卻毫不退縮。
第二位是初中英文老師,還在學習ABC之時,老師已察覺到,龍應台這「土土的小女孩」的學習興趣,竟給她買了對土女孩來說相當艱深的文學著作《簡愛》和《咆哮山莊》。「我不知道,這位二十三歲的老師當時眼睛裏看到甚麼?」
現在的龍應台倒成為英美文學博士了。
野火撩起教學草原
「社會依靠中小學老師,引導稚嫩的一群,養培一種眼光和人格。論薪酬地位,這些老師在香港現實的hierarchy(金字塔)裏不算非常高。社會如需要人文的根、走得遠的話,就需要提高你們(台下觀眾)的位置。」她總是說出鼓動人心的說話,令座上每一人都覺得自己有一個參與的角色。
她在文化、人文的影響力,在八十年代的台灣已經開始蔓延。一九八五年她以鋒利的筆觸,寫下批判文章《中國人,為甚麼你不生氣》,隨即引起廣泛的關注。
她的《野火集》,至今共出一百七十多版,在台灣點起第一把「野火」。一九九九年出任台北第一任文化局長,進入建制,野火燒不盡;三年任期內,為台北這個都市建造處處人文風景。
來到教育學院,野火撩起了「教學語言」的「原」,此乃文化傳承第一關。
龍應台柔聲說,香港有其獨特的教學問題。第一,是遲來的身份認同危機,「究竟要教他們是全球公民還是中國人?兩者之間有矛盾嗎?如果有,如何化解?」第二是掛在口邊卻未能成文的廣東話,「在國際文化接軌、競爭力面前,廣東話、華語的位置在哪裏?」
全球化中尋靈魂語言
龍應台看到,香港、台灣和內地之中,香港最能運用英語在國際呈現自己,亦即是最國際化。但同時,香港亦是三地之中,母語,作為「靈魂語言」,是最不完整、且被荒謬地排擠在本土文化以外的。
「現在,香港人只會在英語和普通話之間,尋找自己的靈魂語言。」我們自身,再也想不起粵語的文字和文化意涵,除了日常的口頭溝通。我們並沒有發展粵語文學—粵劇或成為唯一的珍寶,但都快被鎖到博物館櫃裏去了。
美麗的廣東話
龍應台認為自己逐漸聽得懂,但未說得準的廣東話,是美麗的語言。「我不相信報章上寫的廣東話,應該都是編出來的。粵語除了是口頭語言,更是源遠悠長的、充滿神話歷史的古語,好像『傾計(偈)』,我相信原來不是這樣寫。這個詞應來自二千年前文獻『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的傾蓋。」台下靜默,留心傾聽。操流利廣東話的我們,卻沒多少人知道這個典故。
且慢,龍應台一直以「語言」稱廣東話,而不只是方言。龍應台引述語言學家名句,「Language is dialect with army.(語言,是擁有軍隊的方言。)」「北歐的瑞典語、挪威語、丹麥語雖很接近,仍分作三種語言。」「我只想強調,粵語本身的歷史、美學、擁有的神話,在我心中跟北京話沒兩樣。」她說。
「一個群體的靈魂語言,是用作寫詩的語言。即是,能夠表達最深沉的情感、發揮最巨大的創造力。這是工具語言不能做到的。」
家庭裏的國際視野
既要珍愛自己的靈魂語言,亦要尊重別家之靈魂語言,是各地文化能夠不卑不亢、平等交流的基礎。在龍應台的屋子裏,與德國丈夫和兩個兒子,正正進行着三語交流:英語、德語和普通話。
發揚自己認同的華文之際,龍應台希望成長於德國的兒子,擁抱自己腳下的土地,和認同土地上的民族,而不一定就要認同中華文化。「中國文化最偉大,也不過是世上最古老文化之一。進入其他語言傳統是完全可以的,只要你追根溯本。」
「大兒子非常有興趣知道,母親的文化世界是怎樣?」(她和大兒子安德烈定期在香港報章上作「公開通信」,得到很多迴響。)她只看作,與歐洲小知識分子在平等對話。
「我給他們的語言,只為他們留了一扇門窗;在他們的國際觀、文化思索長成中,任由他們隨時將窗打開、進去。」尊重與包容——龍應台在她的家庭裏演繹了,甚麼叫做國際視野。
文匯報
2005-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