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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客、草根民​​主與烏托邦—台灣零時政府g0v

黑客、草根民​​主與烏托邦—台灣零時政府g0v

文/Agnes Poe

一群程式高手在2012年為了讓公共資訊更加透明化而創立的台灣零時政府g0v,g0v在反服贸与反自经区的运动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与g0v 运作模式类似的组织也在亚洲遍地开花,如马来西亚的Accountable Sinar Project与香港的Code4HK等,都是建立在共享程式码的基础上。 G0v平台上出現的政治獻金與議員投票指南等專案,解放以往被深埋在官僚系統內的公共資訊,以淺白易懂的方式開放給全民,資訊透明化對台灣政壇的影響值得觀望泡泡網專訪零時政府最早的也最重要的參與者之一唐鳳,揭開g0v(其實不)神秘的面紗。

黑客

與她對話的時候,一直覺得有種莫名的距離感,好像在跟某種高智慧的外太空生物說話。雖然對方已經竭盡心力放下身段,試著從這個特定時空背景下的智識程度與我們對話,但還是不時會吐露出一種對我們了若指掌、早已窺知我們身世甚至生死的已涅槃高度。逐漸的,我的眼前浮出一塊巨大的黑色石碑,就像《2001:太空漫遊》裡那塊宇宙智慧化成實體的石碑,而我就是影片剛開始時圍著石碑吱吱亂叫的史前人類。

她叫做唐鳳,很久以前他叫做唐宗漢,但那不過是另一個軟體靈魂游走於不同載體的故事罷了。等等,我還沒有說我們為何開始這段對話,不過這個憂慮可能也沒有必要,畢竟我們的談話逐字稿早就上線了,任何人都可以在台灣零時政府g0v的網站上找到。這個訪談,主要是為了了解g0v的運作模式,雖然在g0v的網站上似乎已經寫得很清楚:「一個推動資訊透明化的社群,致力於開發公民參與社會的資訊平台與工具」,「 沒有負責人、代言人,由參與者自主決定想要參與的專案」。

去中心化

但這種描述對只熟悉「傳統」組織動員模式的(大多數)人來說,實在是無法想像的。就算是BBS版面、網站論壇,也有特定的維護者,有版主有站長,運動有決策小組、核心成員,一個組織怎麼可能會沒有負責人或「管理團隊」?缺乏明確的組織分工難道不會造成該做的事沒有人做?對此,唐鳳只淡淡地說:「如果沒有人做,那大概就不是當下應該做的事。」

但當然g0v也不是完全沒有組織分工,至少在專案的層次上,分工是實踐必然的手段。比如說每隔兩個月舉辦的黑客松會(hackathon – hackers marathon),或是即將展開的年會,都必須有人統籌策劃並分工進行。但其他的專案,比如說政治獻金專案就可以充分顯示出g0v獨特的去中心運作方式。受限於監察院行政命令,政治獻金資料都被鎖在pdf格式不能帶出,只能夠逐頁列印,還得繳交查詢費與列印費。這個專案因此必須由參與者認領待查專戶(候選人),前往監察院查詢後列印再掃瞄成圖檔,之後再由其他人用文字辨識程式將資訊數碼化,上傳到政治獻金數位化網站,並將成果視覺化;此外還有一個小組負責政治獻金透明化的遊說工作。

這樣動員廣大的專案,卻只需要一開始的架構工作,參與者隨時可以加入,選擇專案網頁上的待認領項目,接續前人未盡的事業。此外所有數碼化後的資料與視覺化的程式碼都全部開放,以便他人接力,這也就是g0v標榜的「開源協力」。

在他們的努力之下,許多立委的選舉經費來源、不論是來自巨商富賈的百萬還是菜市場阿婆的一千塊,一筆一筆清晰可見;選舉支出不管是上五星級酒店還是吃路邊攤,都一目了然,如此人們對這個候選人的背景與行事方式,也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

資料與草根民主

開放政治獻金專案與g0v最著名的政府預算視覺化專案,不僅顯示了這類民間發起的「資訊透明化運動」動員力驚人,更重要的意義在於,它將原本深鎖在政府單位內、被官僚體制層層遮蔽的公共民生資訊,解放出來交給所有民眾。它的意義在於將繁雜的預算與政治獻金帳本「轉成結構化的資料,降低了此類做法的門檻,於是任何人都可以在這個基礎上提出自己想要的視覺化及詮釋。」

點開g0v網站與它絕大多數的專案頁面,就可以明顯地看到,它和近二十年來流行的圖像化傳播有著極大的差異。當主流媒體資訊呈現越來越強調影像,甚至以影像張力決定新聞的重要性,g0v的主網上以文字為主,如果要使用影像,他們似乎偏愛未經剪截的現場錄影,而非單幅、必然帶著拍攝者詮釋角度的照片。

所有的對話都會被紀錄儲存下來,​​文件以共筆方式產生,因此可以輕易地追溯在決策過程中,哪個念頭何時浮出水面,誰主張了什麼、誰又反對了什麼,全都無所遁形。比如說,這段訪問就是兩天臉書訊息對話的成果,而整段內容也幾乎立即地出現在g0v網站上。這樣幾近偏執的存檔存證工作,保證了所有從詮釋與傳播過程間歧路出去、產生變質的論述,​​都可以找到它原始的脈絡— 雖然這讓(突然成為)「傳統」媒體工作者的我,微微地驚嚇到了,我們是如此習慣於躲藏在鏡頭切掉的那一片黑暗裡,隨然copy & paste 文字對話實在也是挺方便的。

詮釋的權力

不過僅僅開放原始資料本身,並不意味著對話就能夠開始。比如說服貿爭議時政府不斷強調,整個服貿協定條文早已公佈,民眾如果有意見的話理當早先提出,但艱澀與充滿產業代碼的條文,對一般民眾來說有若天書。因此g0v當時也出現了「你被服貿了嗎」的專案,旨在幫助民眾了解服貿條文對台灣產業的真正影響。

然而這不正是傳統媒體工作者的職責嗎?記者、作家、紀錄片工作者、藝術家以往扮演的就是這種說故事的角色,他們理當作為人民的前鋒,探索各種常人所不知、卻對公共權益有關的議題,用淺顯易懂的方式呈現出來。但近年來台灣主流媒體立場鮮明,對事件的呈現時常各執一詞,煽色腥與細瑣化的新聞呈現,讓民眾對媒體的信心大減。 G0v的出現,無疑對媒體主導的傳統資訊結構造成相當的衝擊,將詮釋的權力還給人民,不再受限於傳統的媒體專業人士。不過唐鳳認為g0v並不是為了取代傳統媒體而誕生的,毋寧是一種補足的作用:「說故事的人非常重要,但人的認知功能是有限的,所以一個敘事能處理的細節有限,此時如果有結構化的資料,就可以舉其大隅而不致偏失。」

無價值判斷

成立不到兩年,g0v平台上已經發起過上百個專案,專案內容遍及政治、社會與民生議題,但也包含將教育部國語辭典與其他字典擴張整合的萌典。當問及g0v是否有任何形式的專案審核程序時,唐鳳說:「會到開放平台來邀人的,通常只要覺得某些不特定人會有興趣的專案就可以…所以,類型也沒有限制。」這種去中心的組織方式,也顯示出這些資訊人不同尋常的價值觀。既然沒有權力中心,也就沒有人可以決定什麼樣的專案該進行、什麼樣的專案不該進行,甚至連官網也沒有固定的維護團隊,任何人都可以動手更改,那萬一被亂改了?唐鳳解釋說:「和維基一樣,可以按紀錄『再』回到上一版'即可。如果修復比破壞容易,破壞的人通常會喪失興趣。」

但難道這樣不會產生一些道德的困難嗎?萬一有人提出的專案完全違背他們的價值觀甚至是道德感?在那端的唐鳳立即以超級電腦的運作速度,貼出了公民團體沃草製作的“讓你真的讀懂草案的'自經區爭議書'”網頁鏈接,與由國發會在g0v提出的專案「讓你真的看懂草案的『自經區釋疑書』」。明顯的,既然沒有提案的審核與限制,政府單位也可以利用這個管道為自己辯解。這樣各說各話的局面,在唐鳳的眼中是「可以接受」的。真理是否可以越辯越明,還是當公單位也開始使用同樣的工具、在相同的場域反擊,這樣的平台將喪失它從草根出聲的公正言論價值,開始復制媒體的壁壘分明、互不信賴?

烏托邦

在這個網絡的烏托邦裡,這些科技奇才構建著他們在人間看不到的理想國。他們或許就像柏拉圖《理想國》中離開洞穴後的哲學家,夢想著有朝一日他們將把太陽帶進洞穴裡,而他們用來喚醒人們的語言就是程式。只是當人類站在美麗新世界的入口,像上帝一般掌握著所有創造的工具時,他們卻搭建了一個跟他們亟欲脫離的人間非常類似的地方。比如說,網絡被塑造成一個男性場域,科技/寫程式被視為是一種陽剛的行為,女性在此多半現身為(被渴望的)客體,如科技男幾乎成為宅男的代稱,而女性身影則出現在他們交換的AV影片、或線上游戲裡的爆乳女性角色。對此感觸特別深的唐鳳說:「我自己從1993 進入網路(網絡)文化開始,一直不是很知道為何線上世界要復制線下的性別符碼。畢竟,據以所本的生理架構在線上是不在場的。」

雖然如此,唐鳳還是相信網絡世界開放出來的無窮可能性,性別認同是其中一個,另外一個就是挑戰我們對「擁有」與物質性交換的仰賴。如絕大多數g0v的參與者,都是義務參加,她這次受邀到維也納演講的費用,也完全由她自己支付。她說,g0v才是正職,其他(賺錢的)工作只是打工。身為一個程式創作者,她完全放棄作品的所有權,因為她相信創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認為毋須花費心力擔心別人侵犯她的知識產權,可以讓她更專心於新的創作,並藉此「讓盡量多人知道你的專業,從而逐漸成為能自足的自媒體。」她也指出像是國外著名的Patreon,台灣的嘖嘖和flyingv.cc都是很好的例子,以群體贊助募款形式取代傳統創作者由主張智慧財產權中獲取金錢報償。當策展人/推薦者角色取代了傳統的出版商與音樂品牌,作品本身的品質(而非是否有市場價值)則會變得更受重視,尤其是電子書與隨選印刷模式沒有成本問題,避免創作過度被市場左右。

的確,在這個素民與小創作者飽受掌握生產工具與發聲管道的財團壓迫的時代,在這個光是一張選票已經不能再保證民主的時代,唐鳳描述的網絡新世界似乎是唯一光明的未來想像。所以我容忍幾個礙眼的錯字與贅詞繼續掛在我們的對話逐字稿裡,決心不要再為了這種事情感到疙瘩,我要像《太空漫遊》那隻見識了宇宙智慧突然悟道的原始人那樣,拿起一根骨頭當作工具,從此開啟了人類的工具文明。讓我們都拿起這新的工具,為自己的自由奮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