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下黃金的翻版歲月,那是兩年前的炎熱八月下午。
那時,海關和警方已步步進迫黃金商場的翻版商。在狹縫中掙扎求存,往往歇斯底里,卻帶我走了一段深水埗舊區歷異之旅。
我在黃金下層的深處,找到賣翻版game的舖頭。從店面正面看來,擺放的都是正版遊戲,但走進裡頭,卻發現側面與另一單位相通,當中賣的才是翻版。拿紙筆抄下了號碼,交給櫃面年輕貌美的店員。她計好價錢,寫好票據。我拿出銀包,她制止我,說︰「問舖外那人拎吧。」走到舖外,果然有一大漢說 ︰「你看到天花板上的紅色箭咀嘛?沿著走。」瞄了瞄天花,又果然看到指引洗手間的牌上,有一紅色箭咀,暗忖︰「是要去廁所交收嗎?」
幸好,不是。沿著數個箭咀,穿過人山人海的迷陣,指向的,是靠近地鐵站的商場出口。那裡已有一條小小的人龍,排著,瞄向前方,有一位老人家坐著,身旁有一個兜,人人都在付錢。輪到我時,會意地拿出票據和錢來,想要交給那位老伯,他制止我,只拿了票據,然後伸出手指,指著小兜,示意我自動自覺,自己把錢放進。他再給了另一張號碼紙,說︰「半小時後,來前面的那人處問吧。」
於是我到處遊逛三仔四仔。
半小時後回來,老伯的前面不遠處果然有金毛年輕人站著。走上前,手心冒汗,有點緊張地拿出號碼紙。他制止我,說︰「你出了這商場的出口,過馬路,會看到一間機舖,隔壁有一道紫色的鐵閘,上樓梯到二樓吧。」果然找到那道鮮紫色的閘門,沿樓梯而上,看到有一名華裔老人,與及一名眼神疑慮,像是擔心自己會在陌生的東方世界被騙或被綁票的洋人,一同在一個單位外站著。是目的地了。那華裔老人說︰「入去搵個位坐下,等陣啲貨就送到架啦。」
走進房間,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桌子、一堆膠椅、天花板上掛著一部電視,與及數名坐著的男子。等待翻版碟到來的十數分鐘,房間的一切都凝滯著。來的人愈來愈多,最後有接近二十名滿身臭汗、來自不同年齡、不同階層、不同國家的男子,於空洞洞、髹著淡綠色的房間內坐在白色膠椅上。沉默不語,互相迴避目光,努力扮作輕鬆,又假裝看不到大家。寂寥……可能是效法roadshow?翻版商體貼地提供許冠傑十餘年前的告別演唱會卡拉OK版,在那電視中播放。許冠傑賣力地獻唱,為不說話的我們製造背景音樂。
在他的歌聲中,我回想到小時候。那時的概念中沒有翻版,只有冒牌。冒牌是壞而且應該取締,因為它的質量差,又假冒,在騙人,譬如︰假煙、假酒、假奶粉、假雞蛋等等,令人髮指,甚至會吃壞人。但翻版電腦軟件正好是班雅明在《機械複製年代的藝術作品》中指出的攝影,每件製成品可以完全一模一樣 (identical),沒有真的、獨一無二的「那件」原作(authentic),所以,也不存在作假的模仿,只有複印。原來反對的理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新理由是產權概念,和「翻版」這新興名詞。與「冒牌」不同,大家買的時候都清楚知道是「翻版」,沒有欺騙,價錢相宜,質量不變。消滅「冒牌」,首要是維護消費者權益;打擊「翻版」,目的是保障生產者與出版商利潤。哲學系老師盧傑雄曾說,版權並不是自有永有的,在他的書籍收藏中,有些從前的書在最後一頁會印上︰「歡迎翻印」。據說那時候的人寫書,賺錢可以不是放在首位,要做的是傳播理念,貢獻所學,推動知識的流通;又或揚名立萬,立言以作為存在過的證明,讓後世認識自己,恨不得有人廣為印行……
之後,有位乾瘦男子終於帶來一大籮翻版碟,呼喝所有人排隊,並一再叮囑出門口前要檢查清楚和收藏妥當,因為,出門口後很危險。當大家像小學生般乖乖聽話,輪流領取時,電視機內的許冠傑正好在對著我唱經典名曲︰「咪當我老襯…咪當我老襯…咪當我老襯……」
寫時,剛好看完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不好意思,要引用可能已被視為媚俗的一句︰「世界的萬物都是隱喻。」
咪當我老襯,隱喻了什麼?
經過如此轉折的歷異之旅,後來我如非必要,都不再往黃金買碟。政府施政雖欠效率,但為商人打擊對手仍不遺餘力,成效顯著。今天重遊舊地,翻版業已徹底消失無踪,是看漏了眼?還是已成只活在腦海的歷史陳跡?
我也告別了黃金,迎向網上下載的BT世界。
個人blog︰什麼?不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