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話總是難以回應。舉例:若有人說人性本為貪,我多數落得不知所措:面對人家急燥的歸納,搭爹的方式可以是怎樣?說人家孤證?似乎太後退。說人性不貪?那與對手不見得有分別。說貪字在不同的歷史條件有不同的面貌,說貪是是某種特定社會制度下一的產物,似乎都不易說得清楚。搞不好,錯誤強調了某種特定條件對「人性」的支配效果,不化算。最令誠實的人難為的,還是大話總有值得認同的地方,只是在某些陰暗角落,有些乍看難以辨別無名狀的剩餘,神出鬼沒卻又似是籠罩著整番大話。所謂好事變壞事,說服力變成負資產,惹人懷疑。
進念的演出,最是給人這種感覺。他們的東宮西宮系列,把握住觀眾希望與某些不知從哪裡來,單一刻板的「香港人」作區分的驅力,臭罵香港政治,竟然連甚麼高官看完都不敢不讚,被認為沒有幽默感事少,被認為沒有作者的批判眼光事大。到最後,在進念的舞台和觀眾之間,只剩下有見地會批判的觀眾,和被嘲笑,按膠膠蠢得不值得可憐的「香港人」。一個全自動的宇宙因而形成,互相同義反覆靠他者定義自己。他者還是自己友何者才是自我認同的歸宿,並不純依靠兩種角色的內容究竟各自與自身有多少重疊。更重要的意向,一種意願把自己歸類成哪一種人的意向。又因為蠢得不值得可憐的人就是蠢得不值得可憐的人,在進念的舞台上根本沒有複雜性,也沒有複雜的可能和餘地,簡單來說便是根本沒選擇。舞台是屬於勝利者的。
每次看完進念的演出,都是在強大的笑意中有隻蒼蠅污污糟糟毛手毛腳,既隱伏又迴盪。然而,對於又愛批判卻懶於批判的人(如我)來說,散場後總是幾乎被同仇敵愾的快感佔據:被無情嘲笑的不是我,因為我懂拍掌歡呼賤視嘲笑。看《樓市怪談》,感覺卻頗不一樣。嘲笑香港人對買樓對物業旳怪異觀念,黃子華的棟篤笑早試過了,甚麼「無敵海景」等的售樓招徠,都笑過了。但在「樓市怪談」中,演員一輪嘴的說一大堆可笑的樓盤名字,甚麼灣畔甚麼豪庭,突然數到家住的屋苑,便從一個風流的批判意向,變成了一個要錢定要命的難堪場面:可以一邊住半島一邊自嘲嗎?哪我還有資格笑埋一分嗎?問題實在埋身露骨,倏地欺來,要直面接招。
原來一直以來的歡樂,都是毫無餘地的,要麼嘲笑人,要麼便被嘲笑。而兩種本來似是純根據口味和識見的選擇,到了某些地方竟成了命定的咀咒,無可選擇只因你居住在被可能包括你自己在內的人瘋狂炒賣的房產。而正正是在那些命定的咀咒位,觀眾才能驚覺,批判並不志在改變,更大的快感卻是來自命名;又或換個講法,除了在語意上把不同人歸類,這種批判的意義、又或者批判一向暗示的別樣可能性,一直都孤零零的懸在半空。導演胡恩威最愛說的那句:媒界就是訊息——竟在這裡說溜了天機。
對於誠實的人來說,追求批判卻裹足於批判自己批判的位置,或許有點成本太低。籠統而繪形繪咬牙切齒說香港人反智說炒樓文化瘋狂說大學生水平低說代議政制虛偽說城市規劃單一沒人性說電視劇弱智等等等等,要求很高的批判水平嗎?若不一定,東宮西宮和樓市怪談都賣得能以系列形式不斷推出而又能加場再加場,此等盛世,即使仍可以文化團體營生因為需要營生所以採靠近大眾的形式為理由,即使瘋狂批判「香港人」而又有大量「香港人」排隊買票進場大肆自謔而又不嚴肅對待當中旳落差:這到底是批判消費還是消費批判?台上幾位演員的演出雖然實在好得越來越無話可說,但若推出一波接一波的節目都根據這樣的起點創作,而又滿足於這個層次的嘈音——只要是給有四面牆的劇院妥當的包圍著——,那便繼續碰杯慶祝勝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