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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洋魔女回歸的啟示,與排球運動多樣化之珍貴

筆者前言:本文寫於2011年8月初,刊於8月號《聲韻》詩刊。當時,尚未展開世界女排大獎賽及世界杯賽事。世界杯女子組賽事剛於11月18日完結,日本女排以3:0清脆俐落地擊敗被視為實力最強最具冠軍相的巴西及美國女排,更令美國女排在最後一天才與冠軍失之交臂,屈居亞軍,飲恨日本!日本女排出色的表現,再一次印證了排球運動要求的是技術、靈巧與配合,高大力量化的單一想像,是近年排壇錯走的方向。或曰,歐洲男子化的打法,不一定適用於全球各國的排球運動員。

中國女排於2003、04年終於以球員實力平均、技術細膩及打法多變的姿態,事隔廿年後再踏上世界之巔贏得世界杯(全勝!)及奧運會冠軍(幸未遇巴西,而俄羅斯奇蹟地拖巴西下馬),惟黃金一代漸漸退役後,成績一直未如理想。剛剛舉行完的瑞士女排精英賽,中國在準決賽以0比3清脆利落地大敗於小巧靈活、多變而快速的日本二隊手上。(對,是日本「二隊」,1米7幾名不經傳的主攻打得中國隊落花流水。)近年中國隊平均身高提升了不少,首發之六人除二傳及自由人外,均過1米9。奈何,反而接二連三地敗於日本手下,2009年亞洲錦標賽決賽更不敵泰國隊,當時主教練蔡斌因而下台。(該場的中國女排被笑稱為俄羅斯二隊,移動慢、進攻單調,對方一吊球即輸。)盲目向高大化與強攻式的男性思維方向走,似乎不太適合女子排球這項運動。

當今排壇的轉向

尚記得八、九十年代,還是打15分發球制,球還是白色的年代,已常說俄羅斯球員身高過人,其實只不過是逾1米8而已。如今,1米8的只能打二傳。現在基本上所有球隊都向高度發展,選人才的首要條件是身高。中國女排黃金一代、罕有地具備接一傳能力的「閃電手」快攻劉亞男,是因為身高不足(1米86六呎一吋還不能算高!),經常被歐美球員超手攻擊,令中國長城中門大開,因而退居後備。陳忠和當時提出所謂的「雙塔模式」正是在這情況下出場,只懂(喜歡用「善於」也可以)打前快的薛明、獨孤一味後飛(或曰具特色)的馬蘊雯及技術粗糙(中國第一高)的徐雲麗成為新一代快攻手。

過去世界女排格局尚能以地區劃分,輪廓清晰。歐洲球隊以強攻為主,打法單調,個別球星支撐整隊,如俄羅斯、土耳其、波蘭、克羅地亞及德國等。亞洲隊則以技術細膩全面見稱,戰術變化多端,靠一傳與防守能力取勝(日本有一段時間常「搓」波「搓」贏俄羅斯,只集中防起強攻,等候對方失誤),中國、日本、南漢及泰國如是。至於南美球隊,球員身體素質優秀(有色種族球員尤甚),速度快、彈力及爆強力強,如古巴、巴西及秘魯等。可是,世界各國的排球聯賽蓬勃發展,各地區打法與特色有趨融合之勢。(卻不能算是甚麼全球化下之結果吧)亞洲教練到國外執教,輸出亞洲球隊的技術與思維,朗平進入意大利聯賽是最顯著例子,日籍教練吉田敏明帶領美國亦是一例。而歐美球員到亞洲搵食,亦速成各地球隊特色模糊的現象,如俄羅斯球員安達摩露娃(Evgenia Artamonova)在日本J-League大紅,美國主攻湯姆(Tom Logan)與塞爾維亞強大後二布洛切維奇(Jovana Brakocevic)加盟中國廣東恒大衝擊中國國內聯賽。各國交流多了,令歐美球隊佔先而苦了亞洲球隊,亞洲隊的優勢明顯滑落,南韓、泰國與中華台北基本上已不能站進前十之列,輸為二或三流球隊。

專業化的模式,與對高大化的迷思

不難發現,近十多年,男女排壇均出現高大化、強攻式打法的風潮,各隊的隊型傾向單一,球員分工之職清晰。先說男排,過去的日子尚見不少前、後快掩護後二的進攻模式,主攻球員的進攻點亦多變。而現在的快攻手,基本上只需打前快(或古代一點說是A式快攻)及負責攔網兩項工作;主攻手則打四號位及後排六號位;後二變化較大,成為比主攻更主要的強大攻擊手,不論前後排,到位或修正球,均是主要得分位置。或曰,主攻與後二被視為同一類型的位置。所以,作為觀眾看球賽時,有機會分不到隊伍之間的分別,每一局、每一細分基本上都是相似的戰術,只在乎效率。(悶不悶呢,要看彩數了。)至於女排,亦漸漸開始傾向這種模式,歐洲球隊現在基本只有這個隊型,連風格獨特的俄羅斯在「大聲公」卡寶教練(Nikolay Karpol)不能帶領隊伍獲取世界冠軍超過十年之久而退休後,也踏上改革的尾班車。(十分諷刺地,俄羅斯改變隊形後立即在2006年及2010年世界錦標力壓巴西成世界第一!)入選國家隊大名單只餘下四欄:主攻、二傳、副攻及自由人。主攻手到後場時已佔據六號位,修正球不是依靠主攻而是後二,連亞洲球隊也開始出現所謂的強大後二,例如蔡斌當教練時期的王一梅。

排球球員向來要具備下手接球、上手傳球、發球、攔網及攻擊技術。然而,國際排聯在九十年代中期引入「自由人」(Liberal)制度,促使球員走向專業化與技術不全面的情況。自由球員只在後場負責防守,不能發球不能手高於網擊球,並不能於三米攻擊線前使用上手傳球。世界各隊研究如何動用這種制度時,紛紛選擇以自由人代替快攻手守後排的做法,以致快攻球員火速向高度發展(俄羅斯的快攻手身高超過2米,即比一道門還高!),及成為不懂得接一傳、甚至基本防守意識都欠奉的「殘疾」球員。(快攻手發完球後總好像等丟分,然後走入後備席,輪到前排再出來打過。)各隊副攻修正球路予攻擊手時,竟然不時出現連擊等違規動作(甚至是今天的日本隊副攻!而中國的副攻亦被人批評不懂得傳球),或完全不到位。制度推出之時,不少亞洲球隊教練已指出這只是遷就歐洲球隊之做法,不利於全面型排球之發展。奈何,基於所謂的可觀性(很市場導向的說法!),制度沿用至今,自由人成為被推崇之位置,或曰讓矮小球員有上場機會。(甚至,有人曾荒謬地提出雙自由人制度!那是甚麼排球?)再配合男子隊的隊型,快攻球員很多只善於一種的進攻模式。同時精於前快、後快及背飛的快攻球員已不復見,更不要說自我掩護的個人突破。(中國於2003、2004能戰勝全世界,實有賴於不同點都能進攻、令對手無所適從的趙蕊蕊與張萍兩位快攻手!)君不見說攔死就被攔死、說防起就能被防起、形同虛設的快攻球員嗎?(極端的例子是俄羅斯快攻手,波露達歌娃(Maria Borodakova)曾在打足五局的決賽中,只嘗試攻擊兩次,一次得分。)

運動本是男性的玩意

倘若有一點打排球的經驗,會有兩種有趣的發現。十來歲不大不小的男孩打起排球來,根本不理球是否傳好到位,總是期望一鎚定音,大大力打落三米線,失誤極多而來回球極少;卻又完全看不見沒有一傳防守,及到位二傳下,其實不太可能做到精彩的進攻一點。(跟他們打波是悶局一場)觀看球賽之時,觀眾之焦點總在哪一位攻擊手的進攻美妙,完全看不見防守轉進攻,或修正球控制球賽節奏的重點,總之打到呯呯聲就是好波。或是完全相反地,女子球隊比賽時,總讚美於防守之出色與走動之快速,卻不是著眼於網上。

畢竟,體育運動是現代西方社會(western modernity)的男性產物,傾向絕對的力量、高強與比拼。它亦是一種因應二元對立的性別觀念而衍生的文化實踐(cultural practice)。參與體育運動背後蘊含建立男性參與者的個性與發展其領導才能的意圖,要求參與者意志堅毅,能於團隊中合作並享受當中的過程,為日後於社會工作崗位上作好準備。那明顯不過的是,體育運動是給予男性的玩意,也是給予男孩子學習陽剛特質╱男子氣慨(masculinity)的特定訓練場。因而,細心觀看球賽的話,不難發現球員不時爆粗(一種極度男性的語言系統,使用者卻不論男女)、嚎叫。青訓與地方球員練習時,往往甚為殘酷,軟弱的、受不了苛刻要求的,就被淘汰。這是體育運動的現實,與本質。或者,這種說法與香港大眾對排球的印象完全不同。學校(女子)排球隊總瀰漫互相扶持的氣氛,甚至出現匪夷所思的圍圈傳球法(真正打排球的人頗鄙視這形式);而泰國電影《人妖打排球》於香港大熱之後,普遍人遇見愛打排球的男生,則笑言是娘娘腔的人妖。不過,當你進入了專業的排球訓練與比賽環境,局面完全不是你所想的。(有關「排球」何以與「人妖」或「同性戀」拉上關係,或為何那麼多疑似男同志的物體連群結隊參與排球運動,請待筆者於可見將來之論述。)

另一方面,體育運動是件十分關注身體的事工,是處處規範身體的機制。各項體育運動的規例,盡是規管身體於體育運動中活動的時間、移動的空間及如何使用,而使用身體的唯一目的就是爭取勝利。Gilles Deleuze及Felix Guattari的理論正是述說,社會規範決定個體如何使用其身體及與其他身體產生關係。男性的身體,經常被描述為強壯、健碩、充滿力量,而相對於女性身體,它較高大、快速、敏捷及強壯,因而是天賦的運動健將。所以,當你觀看不同類型的體育競賽,絕大部分都分不到男女。你在看女子世界杯足球賽時,感覺上是看男子賽事;若不是泳衣,你不一定認得到虎背熊腰的擁有者是個女體,而穿上鯊魚泳衣後,其實個個一樣。排球迷圈中,不時會聽到看到有人竊笑古巴隊女排是「猿人」;球評旁述都驚歎女子隊球速已接近100公里,打到呯呯聲。

不過,極度諷刺及讓人看清楚體育運動面目的是,堂堂世界冠軍的中國女排,往往在練習賽「性別大戰」對壘地方男子球隊時(對,只是中國其中一個省的一支地區男排!),最多打個平手,贏的機會不足一半。原因很簡單,女子排球網高太低,而男子球員騰跳能力強,力氣大。這說明了甚麼?就是說體育競賽的潛規則是寫給男人玩的,把男人的標準強加於女人身上時,差距過於明顯。

排球,其實是如何玩的?

中國女排在這種排壇風潮與運動邏輯下變革,卻屢屢敗於日本手下,更失掉亞洲冠軍予泰國隊,面對歐洲二流球隊也不能穩握勝算。2010年世界錦標賽上,中國的成績是有史以來最差一次,名列第十,最後一場名次賽敗於波蘭之手。戲劇性地,放棄向高度發展重回傳統亞洲球隊風格的日本隊,由身高1米59的二傳竹下佳江帶領下,位列季軍;準決賽遇上被公認為世界最強隊伍巴西時,只僅僅以2比3惜敗才無緣問鼎冠軍。自九十年代中期,中國遇上日本,基本上必贏,十多年後,兩隊位置互換,原因何在?

排球運動的比併規則有三:一傳與防反的拉鋸、網上爭奪,及心理對峙。

不論是過去的(打成世都打不完的)發球制還是現在的直接得分制,要領先對手,就是要連得兩分。要連得兩分,對方發球時要確保自身的一傳及進攻,同時於自身發球時,要做好防反(即防守轉為反擊)環節。所以,不論是地方球隊或是國際排壇教練,做得最多的功夫是確保球隊的一傳與防反能力。這是排球最根本要比併的地方。

排球是隔網對賽的遊戲,一方起跳擊球時另一方可以攔網。正因有攔網球員的封阻,才應運而生不同的戰術;不論是位置移動或是時間差異的戰術,目的均只有一個,避開對方的攔網手,增加得分的機會。(相反,進攻單調緩慢,擊球手屢屢面對兩至三名攔網球員,得分效率自然大大減低。)可是,女子隊網高只有2米24,而現時的女子排球員越來越高,大多數球員立定舉手,手已過網,俄羅斯身高2米02的的嘉莫娃(Ekaterina Gamova)偶有出現被騙起跳撲空後仍能立定攔網得手之情況。即是說,如果身高或彈力不突出的球員要進攻得手的話,只能依靠戰術及速度。不然,辛辛苦苦併命地打,不是被人救起,就是被人封阻,令人氣餒之餘,更打擊士氣。

心理因素一點是很玄很妙的事,最後一球定勝負或於大落後之逆境下,能否頂得住巨大壓力平穩發揮自身既有的技術與水平,是判別球員及球隊水平的指標。為甚麼十多年來打來打去都是那幾個球星?古巴不是彈弓人路易絲(Mireya Luis),俄羅斯就是安達摩露娃,正是因為她們心理素質佳,能支撐整支球隊,關鍵時刻必定由她們進攻,壓得住場面。中國隊選球員要看球員在國內聯賽的表現,但有的表現平平甚至因傷缺席整個球季仍入選,全因她們有國際賽經驗,適應國際賽事。新手上場踏進世界台階時,適不適應一眼就看到,不用球評或教練開口,球迷亦知其前途與今後去向。

排球場上應百花齊放

於運動場上有沒有創意,要看教練是否看穿手上球員的能力與所長,並好好解決上述三大點。球隊體制、戰術打法及對球員的要求,從來沒有定案;單一化、專業化的模式看似很成功,但是否合身仍是未知之數。側身滾翻與魚躍救球不應有高低之分,大大力打爆波與打位置吊小球都屬可取,重要的是球能救起,分數有所進帳。一切一切都要看球員的能力與所長,再按手上的棋子發展一套具特色的打法,才是上策。隊伍特色,是個關鍵詞。

而作為球迷,印象中最深刻最能吸引繼續追捧球賽的,是世界各隊特色之分明。古巴有彈弓人停在半空超手任打,或是兩個二傳手又打得又傳得;俄羅斯高人輩出攔網強橫,明刀明槍高托高打對手卻沒有任何辦法對付;歐洲球員勢沉而力猛,任何爛球都能打出具威脅的攻擊;日本出神入化打不死的防守精神,移動與進攻速度快到眼睛也跟不上。全都是值得我們欣賞的排球技藝。

後記

隨瑞士女排精英賽落幕,接下來的是各地的友誼練習賽,主要的有俄羅斯總統及巴西四國邀請賽。前一任中國女排教練王寶泉主張走回傳統路線,集中於防守與速度,卻暫打不出成績又令備受國人愛戴的王一梅陷於冷宮,而頂不住的具大壓力,健康出現問題,不足一年閃電下台。現時的中國女排,似乎看到蔡斌與王寶泉兩套思路均不能完全配合中國女排實況的問題,因而採取兩者兼容的策略,更更改了部分球員。王一梅回到主攻主力位置,卻要兼顧一傳重負;年僅18歲、身高1米92的小將楊婕擔當接應二傳角色;新晉快攻手楊珺菁接替因心臟有問題而離隊的薛明。可喜的是,楊珺菁快與狠的手法,是近年鮮見之長,而楊婕除了有定點強攻外,亦努力適應與快攻配合的走動戰術;不過,王一梅接一傳是個大弱點,總統杯時各隊已追著她來發球,而整支球隊的小球串連,心理素質仍有待提升。中國女排能否打出自己的風格,重新與世界列強爭一日長短,還看八月下旬之世界女排大獎賽,及稍後舉行之世界杯。

部分參考資料
1. Annelies Knoppers & Agnes Elling. “Organizing Masculinities and Femininities: The Gendered Sporting Body.” in Values and Norms in Sport, eds Johan Steenbergen, Paul De Knop and Agnes Elling, UK: Meyer & Meyer Sport (UK) Ltd., 2001, pp.171-194.
2. Jayne Caudwell, ed. Sport, Sexualities and Queer/Theory.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3. Jim McKay, Michael A. Messner and Don Sabo, eds. Masculinities, Gender Relations, and Sports. US: Sage Publications, Inc, 2000.
4. Michael A. Messener. “Masculinities and Athletic Careers” and “Studying Up on Sex”, in Out of Play: Critical Essays on Gender and Sport.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7, pp. 47-60, 71-88.
5. Sheila Scraton and Anne Flintoff, eds. Gender and Sport: A Reader. London: Routledge, 2002.
6. 中國排球協會、中國奧委會新聞委員會:《女排春秋》(海外版)。香港:《中國女排》雜誌,1986年。
7. 何慧嫻、李仁臣:《中國女排奮鬥記》。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
8. 國際排球聯合會(FIVB)網站www.fivb.org
9. 劉永松:〈運動攝影與性別歧視〉,載於《性別研究資訊》(第五期,1993年3月),頁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