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馬家輝
200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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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陣
十年征戌客 不上望鄉台———談從「95希望」到「05無望」的民主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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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條關注組醞釀組黨，無論是否成事，意義皆遠超於新政黨與民主黨之間的票源搶奪；籌組新政黨，其實是具體而微地宣告了民間社會和民主發展之間的拉扯已經進入了「轉檔」階段，從95政改到05政改，一條曲折迂迴的民主路走到今天，總算是時候換個步速、盤點清貨了。
過去10年，民主黨雖然在多次選舉裡皆能取得差強人意的票數比例，但仍半被迫、半自願地走上一條「慢性閹割」的政治道路。
被迫，因為北京在鳥籠民主的制度設計和敵我對立的互動關係上，皆刻意把民主黨孤立化、邊緣化，讓其既無法在議會裡發揮所謂「第一大黨」的代議功能，復難在急速的中港融合歷程上，扮演應有的「香港利益」代言角色，這在功利主義氣氛向來濃厚的香港社會裏，無疑是民主黨的發展致命傷。由於實質功能被奪，民主黨幾乎只剩下「本土圖騰」的象徵意義，只能依靠政治對手的失策而替自己取分，只能以「反應式」(reactive)而非「主動式」(proactive)的姿態，維護自己的生存空間，一旦政治對手稍得順勢(例如內地趨向開放、經濟氣候旺盛)，或己方同志稍淪弱位(例如明星議員退休、黨內爆發醜聞)，即易進退失據，茫茫然如霧中之客。
自願，因為民主黨明明知道眼前的議會民主並非民主、卻又曾有一段頗長的時間堅持純走議會路線，無視於95年以後的社會力量胎動，當然遂無能於連結新興起的民間力量和政治期待；她在鳥籠民主的框架下，扮演選舉機器的既定角色，表面上確是仍能守住不少選票，實際上卻是日漸失去了引領民主進程的活力和衝力，民主路途尚有遠程待走，民主領袖卻於原地踏步，乃讓沒興趣參與民主競跑的旁觀者在路旁笑得捧腹。
民主黨像一位可憐的前朝男子，在看似文明但實質封建的府第裏，在夕陽斜照的餘暉下，躺臥於桌，左邊睪丸被強制切除於先，右邊睪丸遭自我閹割於後，慘叫一聲，惹人同情，而其自此尚能保有多少「政治生殖力」，實屬可疑。
什麼是香港的社會力量胎動？10年了，香港至少有4個「社群板塊」最足引爆社會運動上的議題風雨：一是已從少年茁壯為成年的過渡新世代，這群20-plus的年輕人在知識上、眼界上、興趣上、溝通方式上，皆跟民主黨的核心世代大異其趣，「全球化」和「網絡化」是他們的基本因子，其關注焦點亦較貼近所謂「新社會運動」的多元異題(例如綠色、性權、消費、文化資本等)，香港近幾年出現了一波全新的「結社熱潮」，正是由他們所互引催生。二是於回歸後大量南來的新移民，他們的生活期待和政治修辭已非民主黨所能熟習掌握，其眼中的「中國」自又跟民主黨腦海的「中國」大不相同。三是高速確認了「北方致富座標」的香港專業中產，在貼身實利的驅使下，儘管他們的「中國概念」可能仍跟民主黨有所相近，他們的「中國取態」卻必跟民主黨漸行漸遠。四是在中港融合的歷程裏、在金融風暴的折騰裡被進一步挫敗的弱勢草根，長工時、低工資、不斷要所謂資源增值、不斷承受社會綜助系統的崩潰，當民主黨無法或無能於替其爭取利益，他們實在找不到跟民主黨親近的理由。香港政論界近來熱中討論「民粹主義」，然而談來談去，主要集中於探究民主制度與民粹力量之間的直線關係，譬如說，認為「香港停留在半民主體制，懷疑與不滿無法透過政治制度疏導」，所以出現了民粹運動。其實，要談民粹主義，必須具體地揭開「民粹」的面紗，分層細探到底什麼是人民、到底什麼人民在期待什麼改革、到底哪個社群板槐在以什麼模式和朝著什麼方向運作。不拆解「民粹」兩字，只談「民粹主義」四字，最後便必只剩下空洞的「主義」概念而難以看清楚香港實景。當我們在抱怨民主黨的無能時，或當我們在咒罵制度的不夠民主時，必須以細緻的「民粹分析」為出發基礎，否則，不易辨清哪些部分是民主黨之責、哪些部分是不夠民主之責，而又有哪些部分是根本連民主制度亦都無能為力的地方(有些社會力量不可能被議價政治所吸納消弭)。當然，成員背景和政治包袱跟民主黨迥然有異的45條關注組即使變成政黨，亦不必然能夠全盤解決民主黨所面對的困擾，但她的出現至少是一個顯眼的信號；這個信號告訴我們，在「95希望」幻滅後10年，在「05無望」壓來的今天，欲爭民主制度，必須睜開眼睛，正視社會實，始可尋得最適當的策略，也才有機會建構出有意義的民主內容。韓洽詩云「曉角數聲哀，邊風卷地來，十年征戌客，不上望鄉台」，民主之路尚遠，走了10年，如果不小心上錯了台，倒是永不可能望見民主之鄉。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