擾嚷多年,這個夏季,台灣誠品書店終於進駐香港了,落戶位於銅鑼灣核心地帶、新落成的希慎廣場。誠品進軍香港,到底會在文化上泛起怎樣的漣漪,尚未可知,但在文化界人土(尤其是文青)的心目中,卻肯定早已激起了足夠多的想像與憧憬。作為香港幾本重要的大型文學雜誌之一的「字花」,對此也自然高度關注。為此「字花」編輯特別來函約稿,談論誠品來港跟香港文學發展的關係。
曾經,書店作為推手
翻開文學史,書店與文學之間的關係,可謂千絲萬縷,「字花」的誠品專輯想要探討誠品來港與香港文學發展的關係,也就順理成章。遠的不說,上一個世紀三十年代雲集於上海福州路一帶約三百餘家的新舊書肆,當中便有不少推動新文學的旗手,例如「北新書店」也是魯迅作品的出版社,群藝新店出版過陳獨秀編的「新青年」,現代書店則是施蟄存的「現代雜誌」和葉靈鳳的「現代小說」的後台。此外,「東方雜誌」、「小說月報」、「良友畫報」、「新月」、「語絲」、「金屋月刊」等等上一個世紀初重要的期刊與雜誌的出版,也跟當時各種大小的書店,密切相關。對於文學的發展,除了出版書籍與期刊,書店的貢獻也在於:為作家出版的作品與譯作提供銷售和推介地點,為文藝工作者供應大量相關文化資訊(例如外文書),成為詩人、小說家等的聚腳點與活動場所(例如讀書會等),不一而足。簡言之,書店成為了文學發展的其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物質語境。1
至於香港,曾幾何時,書店與文學的發展,也是相互並依的。就以1981年成立的「青文書屋」為例,它就是第六屆青年文學獎的籌委會主席張楚勇與十幾名青年文學獎獲得者,合股租下了灣仔一家寫字樓的二樓商鋪而創辦的。青文成立以後,「在狹小的店鋪裡,青文的一干創始人辦徵文,搞講座,舉行文學生活營,組織出版文集,在大學和中學裡搞大型書展。網羅香港的傑出作家當評判,到台灣找到雕刻家朱銘為書屋雕出李白醉酒的獎盃,更跑去北京拜會朱光潛、沈從文、艾青等文化大師,把訪談內容刊成單行本。」2 那是是香港「二樓書店」最為興盛的時代,也是一個追求理想的年代,小小的書店成為了推動文學理想的基地。
又例如,1949年之後中共接管大陸,不少三四十年代的新文學書籍都相繼被打成為「毒草」,而由於冷戰格局,大陸的東西又成為了台灣對岸的忌諱。與此相對,香港反而比較自由,新文學一脈一直未絕。由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香港有不少書店,如創作書社、未名書屋等,都曾大量翻印《為幸福而歌》(李金髮著)、《魚目集》(卡之琳著)、《手掌集》(辛笛著)等新文學著作。創作書社的創辦人許定銘,本身是個藏書家,熱愛文學,是新文學研究的專家,於是書店也就成為了他推廣文學理想的媒界。3
這樣看來,在理想主義的年代,書店(尤其是文學書店)的確曾扮演過推動香港文學的旗手角色。那麼,在誠品進駐以後呢?誠品又會否上承本地文藝小書店的傳統,為香港文學的發展做造另一個小陽春?
失位的尷尬
不過,時代畢竟不同了,理想主義的年代,早已是昨日黃花,尤其在「文創轉向」(Cultural and Creative Turn)論述高唱入雲的此時此刻。正如劉佳旻所指出的,在台北,誠品書店早已遠遠不只是一間書店,而是透過「複合式連鎖書店」的模式,「結合精品、咖啡餐飲的空間所直接鋪造出來的氛圍,全面化地透過『逛書店』這樣的文化行為,將書店空間逐漸轉化為文化生活想像的標的空間。」4
然而,正如筆者另文所提出的,誠品近年來大部分的收入,卻主要來自商場管理, 誠品擁有多處商場管理經驗,如台大醫院的美食街、西門町誠品116、武昌誠品、敦南誠品、信義誠品等,營運成績都不錯,最近更從台北市政府取得台北車站地下街商圈的管理權。跟別的商場管理模式不同,誠品的亮點是以文化重新打造商場空間,誠品進駐前後台北車站地下街商圈的巨大差異,便是明証。5 套用前文建會副主委陳其南早在1995年已提出的觀念,誠品已不單止將「文化產業化」,而是更上一層樓,利用文化手段使「產業文化化」,製造創收。6 值得注意的是,誠品的做法並非孤例,而是全球資本主義的「文創轉向」的一部份。
那麼,在此全球「文創轉向」的語境中,香港文學將會扮演一個角色?誠品駐港又會為香港文學的發展帶來了怎樣的機遇?可以這麼說,跟「二樓書店」還興盛的年代不同,在這個全面「文化消閒化」與「生活美學化」的年代,文學與其說是文藝書店念茲在茲的推廣目標,倒不如說是大型「複合式連鎖書店」藉以打造消閒生活品味的精緻工具。換言之,文學與書店的關係,將會給根本地改變。
然而,相對於北京、上海與台北等文創高度發展的全球城市,文學在香港近年的文創轉向中,卻始終妾身未明。無論在沸沸揚揚的西九大計,還是商界的文化轉向中,文學都有一種找不到位置的尷尬。曾幾何時,在文化辦報、中小型報紙仍有生存空間、副刊林立的年代,文藝作者猶有餘刃在嚴肅與流行文學兩邊走。況且,物質生活相對簡樸的年代,文學的競爭對手不多,要自資出版文藝刊物,也算便宜,且自得其樂。但自1995年《蘋果日報》創刊,香港報業進入了企業當道的年代,加上蘋果與東方報系連番的割喉戰,汰弱留強,多份中小型報紙倒閉,副刊空間全面萎縮,文藝空間亦然。只可惜二千後的文創轉向,着重奇觀化與節慶化的都市景觀打造,跟表演藝術與視覺藝術之間,可謂珠聯璧合,跟性向內儉的文學藝術,卻始終搭不上絃。雖然文學界在西九大計的刺激下,開始努力尋找應對新時代的接合詞彙(例如「創意」等關鍵詞),但一切尚在艱難的轉型當中,舊瓶無法好好的盛載新酒。
不過,我倒覺得文學縱身文創轉向大潮,是早晚的事,問題是文藝工作者將會如何重新調整自己跟這個急速轉變的大環境之間的關係。 雖然,作為誠品北進中國內地的踏腳石,誠品大概會充份利用香港在文化與地利上的位置,打造成兩岸三地華人交滙的平台,香港文學未必會成為香港誠品行銷的主打元素。但可以肯定,對於香港文學來說,機遇是有的。事實上,自2001年Kubrick書店成立以來,新一代的文創產業早已通過出版年青作家的作品、舉辦文藝活動等,成功地以文化打造產業品牌,注入年青活力,並將「文化消閒化」與「生活美學化」。誠品將會是下一輪的衝擊波嗎?而香港的文學工作者,到底準備好了沒有?
註釋
*原題〈「誠品」與香港文學〉。另,小題為編者所加。
1 李歐梵著,毛尖譯:《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119-120。
2 唐錚 著:〈殉夢書香 ——一個「二樓書店」小老闆之死〉,見網上版。
3 馬吉著:〈我和樓上書店〉,「文訊雜誌」第303期(2011年1月),另見網上版。
4 劉佳旻著:〈不再只是書店〉,「文滙報」,2011年9月28日。
5 小西著:〈「誠品」將會是另一間文化「領匯」?〉,「文滙報」,2011年9月28日;另足本在這裡。
6 Andyfish著:〈「文化產業」政策在台灣:觀念的發展和轉變〉。
延伸閱讀
「文明單位---文化書店vs地產版圖」
(原刊《字花》第38期,2012年7-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