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幾年,有學者提出我們當思考香港過去的殖民地經驗。他們認為香港在回歸後的困局,是因為我們對殖民地經驗認識不足,以致我們未能盡汲英國人留下的精粹。而近日曾特首上台,社會上又有另一類認識殖民地的講法:他認為「港英餘孽」曾蔭權的上台,代表著昔日殖民地力量的再現,香港便可再重振殖民地時期的光輝歲月。
可是,香港在近幾十年由殖民地轉變為一個行政特區,卻又似乎沒有事情發生過的那般。回歸前與回歸後的生活,兩者分別不大,只是經濟生活日漸拮据而已。究竟香港的殖民經驗,其實又是怎麼的一回事?
未受衝擊的殖民地政治
也許,我們應先走到殖民主義制度的源頭。當西方列強爭到殖民地的時候,通過都不會對它作直接管治。法國將未獨立的殖民地改為海外省,乃是殖民史上絕無僅有的。
而香港的情況亦不例外。在殖民管治的開始,香港政府已經透過華人社會的商賈士紳,對華人社會進行間接管治。華人社會的地區事務及社會福利,均由這些商賈士紳一手包辦。舉例來說,香港華人的醫療服務,一直以來都是由商賈等辦的東華三院所負責。公營醫療系統的介入,是頗後期的事。
這種間接管治的模式,在戰後發展到極致。殖民地政府把本地華人精英吸納到政府的行政體系中,比如是行政局及林林總總的委員會等。此即金耀基教授所言「行政吸納政治」。本地精英在嘗試過懷柔政策的甜頭後,不單沒有反抗建制,甚至成為了殖民地政府的護教士。
可是,這種間接管治的模式卻非萬試萬靈,這些政策只能夠在民眾政治意識低下的情況下管用。當民智已開,民眾開始爭取政治權益,殖民地管治的合法性(Legitimacy)便會受到質疑。回顧歷史,殖民地政府在這情況下,只有以下幾條出路:要麼是把殖民地自治化及民主化,要麼是讓殖民地的居民成為宗主國的公民,要麼是光榮(或狼狽)撤退,讓殖民地獨立。
香港市民的政治意識,一直以來都並不高漲。一來香港人赴港,大多是因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在這片借來的地方糊口過活。既是寄居異鄉,生活亦更迫人,香港人自然沒有參與政治的動機與餘閒。此外,不少香港人移居香港,是為了逃避內地的政治風浪。他們不單對政治毫無興趣,更是懼怕與政治扯上關係。
誠然,殖民地香港並不是沒有政治動盪。戰前的省港大罷工及六七年的暴動均是重要的事件。可是,這些政治運動大多是受內地大氣候的影響,而未能植根於木土,當國內的風聲一轉,這些運動就像小石投進荷塘,其漣漪瞬即消逝,未能造成驚濤駭浪。
這種政治格局在六、七十年代逐漸改變。新一輩的香港人的身分,不少社會運動已擺脫了國內的影響,逐漸植根於本土。比如說當時學生運動中的國粹派因著國內的外交政策,轉趨低調。主張關懷本土事務的社會派乘勢而起。而與本土意識及本土事務有關的社會抗爭,亦如雨後春筍,如七十年的中文運動及反貪污運動等。如果這個趨勢發展下去,社會運動會觸及殖民地政府的認受性問題,從而開放非殖民化的歷史進程。
但是,本土社會運動與殖民地政體的交峰,從未出現過。
遭雪藏的反殖進程
正正在這個非殖民化進程的節體眼上,香港的前途問題開始湧現。如箭在弦的反殖大趨勢,就此給冰封了。
當香港九七回歸的大局已定,眾人的目光便放在北京的新主子身上。民主派人土視香港回歸為政制民主派的契機,而商界亦開始視北京為真正合作的對象。殖民地政府就這樣給輕易放過了。它已被視為一個沒有明天的跛腳鴨政府,沒有人相信它能有所作為,亦沒有人對它抱有期望。
而香港的宗主國英國,亦無意改變這個現實。畢竟一切已成定局,英國不會為區區一個殖民地而改變其外交策略。而殖民地本身亦一直無意開放治權,亦不可能在無未來,無壓力的情況下自我改革。情況到後過渡期才有所改變,可是一切都已來得太遲,所謂「政制改革」的成果亦只屬曇花一現。
此外,香港的新主──北京政府在政治取向上極端保守。它抗拒殖民地政府的進一步改革,深怕改革會削弱其對香港之主權。結果它堅持維繫香港既有的殖民地體系,並將之寫進基本法。香港不少既得利益者在此分北京站在同一陣線,成為一對緊密的政治伙伴。諷刺的是,這一群人原本因抗拒轉變而反對回歸,可是現在卻因同一個原因與北京結盟,最後令他們成為特區政治的權力精英。
當香港於一九九七年回歸祖國的懷抱,它已擺脫了殖民地的身分,重新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員。可是,民族上的統一卻未能為香港帶來解放。香港已不再具有殖民地的身分,可是殖民地的制度卻陰魂不散。香港特區政府已淪為一個香港人統治香港人的殖民地政權。
殖民魔法何解失效
可是昔日殖民地政府似乎行之有效的政策,卻為這個港人治港的新殖民地帶來災難。特區政府在回歸之後,面臨著一個接一個的管治危機。特區政府未能贏得昔日殖民地政府那種認受性。不少政府官員,對此感到大惑不解。
筆者在前文已經提到,殖民地的管治方式是有其局限性。香港早已不是一個非政治化的社會。金耀基教授亦曾表示,行政吸納政治的一套,已不可能在香港推行。保留了殖民地色彩的特區政府不受歡迎,根本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反而,殖民地政府何解在八、九十年代未受衝擊,才是真正的不尋常。而這種反常,正是由殖民地政府的臨時性所引起。對於一個沒有未來的政府,大眾不會有太大期望,亦不會有太多失望,各界的期望及訴求,都會放在未來的新政府身上。是以,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凌晨以後,昔日的殖民魔法便自動解咒。特區政府是一個有未來的政府,是以他們再沒有任何理由去逃避非殖民化中的認受性問題。
要治好香港的政亂局,關鍵之處,在於重新做好非殖民化的進程。這固然不是容易的路,至少這個另類殖民地的新宗主國並不喜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些認為曾特首該採用殖民地模式的建議,只是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