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傳統的性別角色一向是「佳人」「才子」,如果身為一個男子要求平反「男性美」在文化中被壓抑的不公平,是否太沒出色了?不談國家大事、欠缺高官厚祿、不懂吟詩撰文,男人可以「好睇」嗎?如果你有留意權相宇(韓劇「天國的階梯」男主角)頭載花冠為化裝品牌拍的「樹精」廣告在旺角人潮之上脫穎而出、或者郭富城等一眾男星為瘦身產品一再赤身露「點」,可能會覺得以上的設問未免太過時了。
城市當代舞蹈團十二月演出以項羽為題材的舞劇《霸王》,身邊(無分性別)的朋友顯得很是熱切,除了對從香港舞蹈團轉移當代舞陣地的楊雲濤特別好奇之外,更公然的理由是要看刑亮
──看他被一致認為幾近完美的舞動的男性身體。按舞評楊春江的說法,舞蹈的本質本來就是要展示身體,不過傳統的焦點一向是以女性為主,以至穿著芭蕾舞短裙提腿跳躍等設計,都與公共空間中女性(身體)被觀看的角色和位置、乃至被物化的現象是同出一徹的。而現代舞的出現有反個人化與反性別定形的當代意識,舞者的身體很多時只代表某種概念,以群舞的演繹為多數,自然對性別角色的演繹提供了較大的空間;另一個角度看,也是說男性身體的可「觀」性大大增加了。
《霸王》作為「講男人」的舞作並不算什麼創舉,更「明目張膽」地展演男體的作品多的是;《霸王》有趣的是將一向被描寫成威猛而剛愎自負的項羽,用以表現一種偏向陰柔和感性的特質,正如編舞曹誠淵在場刊中說:「借用他珣爛而暴烈的一生…在舞台上建構一個比較私人和私隱的空間。」最明顯的一場《虞兮.騅兮》中霸王從極具象徵意味的戰衣脫甲而出,展露出赤裸而亳無防範的私密場景,與亦虞亦騅的邢亮的雙人舞完成了一場甚為曖昧、有如幻夢的男性面貌的「其餘」部份,突破了男性在傳統舞台或文學裡一文一武的典範(除了被揶揄的負面角色外)。
刑亮的誘人之處實在不單只身體,或其獨有的中國地方味道的動作氣質,還有同時分飾佳人(虞姬)和戰馬(烏騅)的設計,讓他在敍事裡找到一條的幽徑,開拓了觀眾對舞者身體所展現的意涵想像。其實亦人亦馬的造型並不是曹獨創,在電影資料館正放著的法國作家導演尚.高克多(Jean
Cocteau),也偏愛人身馬頭的神話造型;以其公開的性取向而言,除了對古希臘文化的傾慕以外,難以不引起多心觀眾對可戀可騎的人馬意像的暇想。
男體在公共空間意義的轉變──被觀賞的價值增加,多少與女性主義抬頭與同性戀平權運動的影響有關,在市面上以幾乎濫氾的數量呈現於巨幅標板的半裸男模或同志色情雜誌封面上的身體,同時記載著可被褻玩的放逐色彩和自我解放的成就感;或者加上以男(同)性依然坐擁、和部份女性逐漸享有的經濟地位和作為觀看者的自主性,讓另一些男性身體在公共空間中變成了兩性共同分享的慾望對象。身裁變成城中男女同樣關注的項目,朝街而建的健身室以其全景式(panoramic)
的玻璃牆造成最有效的新美學觀念展示場。
男性形象由其位置上的變化,而使其質亦漸趨向「中性化」,也可以說蘊釀了當代男性美更廣闊的解讀詞彙,再仔細的或者可以分為「混性」(mixed) 和「去性」(de-sexed/agendered)兩種,前者有穿高跟鞋或披長髮貼身彩衣的張國榮,又如「男樹精」,有如借了希臘神話裡的狂喜酒神狄奧尼斯(Dionysus)那頭帶花冠、身披紅袍、手拿百合的形象而復甦,採取符號挪用的遊戲將以往「(也母)形」的觀念政治正確化,所以男士大可挾著流行的「都市直美男」(Metrosexual)的百科手冊,肆無忌憚地進出美容院、買化粧品、修腰豐胸。上海當代藝術館今年開幕以以camp見稱的Pierre及Gilles的作品當頭炮,難道不也表明了這種當代美學觀的影響力?
大眾當代品味所認知的「美」,絕對不是從藝術堂中學得到的,媒體自然起了重要的角色;還得借助消費市場鋪天蓋地的宣傳策略而建構,因應此消費主義霸權,身體難以不由「經驗媒介」的角色降格至觀賞和消費的對象,去性的形象大概在街頭時裝中最為突出。欣賞男人從傳統的陽剛之美、現代的運動體態美,以至當代的都市美,都絕對不是純粹的美學問題,當中複雜之處與M記叔叔以其「恐佈」形象奪得孩子歡心的市場策略大可比擬一番。
原載於十二月十七日《信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