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Stella So(蘇敏怡)的畫,是某期免費派發的藝評雜誌《PS》的封面:一個撐著雨傘的背影,迎向細雨中一條滿是喜帖招牌的街道,魚目鏡的誇張比例令每個招牌都幾乎與人一般高大,雨的線條製造了緊迫感,然而滿街色彩斑斕的招牌顯得欣快、強烈、活潑,悲喜之間一股強大而複雜的生命力撲面而來,你感受到了撐著傘背向鏡頭的主體所感受到的巨大吸力。
情感與活力
扯著我不放讓我買下Stella So新出版書《好鬼棧——不可思議的戰前唐樓》的,大概是同一股吸力吧。《好鬼棧》是Stella So的動畫作品,夾附一隻桃紅與黑方格唐樓地磚花紋的紙袋裡的DVD;書則是一本製作手冊,類似日本動畫會出版周邊產品,裡面詳細紀錄了搜集資料、人物設定、劇本(連分鏡)、動畫製作等等環節,都以使用手冊的方式詳細紀錄(熟悉《一個人住第五年》等高木直子作品的人應該更感親切)。
《好鬼棧》裡的主角是一名瘦弱而清秀的少女,職業是倒夜香。而她是鬼,以比喻唐樓和舊街道在城市發展中消逝的境況——並不悲涼,Stella So的marker筆色調鮮艷,女鬼走過的舊街、攤檔、唐樓、樓梯、房間、地板,以及磅重機等種種舊日事物,都氣息鮮明地活過來,地磚的花紋化為飄飛的花,生命力的盎然與背景的深黑形成了令人激勵的對比。
豈止複製舊物
在攝影出現之前,繪畫曾是重要的紀錄現實工具;此日我們應更著重繪畫主體在「紀錄」中的介入作用。《好鬼棧》的神來之筆是,以我們小時習書法的九宮格紙作背景。童年趣味加集體記憶,Stella So興奮地活用九宮格:可作練習控制人物線條、作樓房的窗框引入特效、引發不同維度的自由聯想,實用與創意融為一體——而這明顯就是Stella So筆下的舊事物之特質。我們想想近年身邊愈來愈多的浮誇僵硬的「新」商場豪宅教學大樓商物玩具……就明之甚深。
為了表達鍾情與專注,Stella So經常以不同角度呈現同一幢樓,彷彿經營細節,就可達到精神的滿足(類似的情況是,貝蒂.愛德華在教畫的時候,經常以混雜技術需要和宗教信仰的方式來談及「線條」)。而Stella So的畫角度明顯,仰視、俯瞰、魚目鏡360度大迴轉,這些相異的角度,是動畫或漫畫裡與「夢想」掛鉤的部分:Stella So以接近刻苦的素描風格,強調那種由失落夢想及改變現實組成的複雜欲望。年前關注人稱喜帖街的利東街重建事務的h15小組,曾與民間博物館合作辦了一個名為「整整一條利東街」的展覽,裡面羅列利東街唐樓的鐵閘、信箱、招牌等,並以電腦合成技術,將不同年代的利東街照片,合成一幅「你從未見過的利東街」。評論者稱,這個奇異的融合性「全景」,傳統而言它是屬於上帝的,但電腦技術加上人的關懷,令這不可能的視角歸落;其價值並非純粹的視覺趣味,而是希望在一種不可能的經驗中,以「視覺知識」(visual knowledge)去搖撼我們原有的認識。
水至清則無魚
《好鬼棧》市聲乃辛苦從香港各處錄來,而主角接近沉默無聲,幾乎只是那條引導讀者或觀眾進入唐樓世界的路徑本身。角色與背景相較而顯嬴弱,令我想起月前上映而大受好評的日本動畫《惡童》。從漫畫改編而來的《惡童》電影版,雖然強調了小黑小白兩主角的劇情,但兩人的性格和打鬥情節,與宏偉得可稱記憶之奇觀的背景相比,無法不顯得簡拙。背景空間才是真正的主角。那個混雜龐複,攪拌著異國感與童年記憶的「寶町」,真是細節無窮,引人驚呼「那就是我小時的……」。小黑小白隱喻黑白兩道共同守護「舊秩序」,使用暴力則是為抵抗專業、清潔化、抹去長年累積的社區特色之地產發展。我們不需有松本大洋對黑幫的懷舊趣味;但不可忘記,純潔無垢的小白在危機中失去善惡感、成為自閉並殺人也無動於衷的怪物——水至清而無魚,純潔的事物並不一定安全,當社區崩壞、人際關係解體,純潔的暴力就會令人驚懼地暴露出來。
無論多麼驚嘆,不可不察的是《惡童》的瑰麗畫風所呈現的童年想像是已全球化了的(細節造型揉合東南亞及美國等多地風格)——我們童年那種不完美、無規格的混雜親切,是否只能從商業藝術品裡尋找?作為「老少女」的自閉藝術家,Stella So以分享來開放自己:《好鬼棧》中大量的細節引人動手試製,那麼親切庶民而蝦碌地將讀者引向藝術的實踐快感——在實踐裡,人會有一定程度的能動性吧。我又離題地想起本雅明在〈經驗與貧乏〉的結尾所寫的:「人類準備著通過他們的建築物、繪畫和故事——在必要時——超越文化而倖存。但關鍵是,必須笑傲而為之。可能這種笑聲聽起來有些無教養,那麼好吧,如果每個個體能給予那些大眾些許人性,總有一天,大眾會利滾利地償還。」
(星島日報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