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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雲:雙語

--陳雲

坐車過鬧市,無事在心之時,會留意街上有否直行的或是右行橫排的中文,偶爾見到工筆楷書,便是賞心樂事。不是討厭現今橫排左行的中文,而是直行或右行的中文,與夏曆干支與民國紀年一樣,都是舊中國在香港的血脈。不論是守舊或怠惰,有人依然故我,不趕潮流,都是好事。官府不迫人就範,凡事網開一面,更屬善政。《史記.殷本紀》說成湯為諸侯時,出遊見獵人四面張網,大小通吃,便勸獵人除去三面網,只留一面,以存仁厚。此商湯「網開三面」故事。後來王者狩獵,都效法先賢,即使不能網開三面,至少都「網開一面」,由得精壯或靈巧之鳥獸逃逸,留下一線生機。

網開一面

往日港英政府容許各方豪傑,資助中文中學和中文大學,迫害異己也有個法度,也算網開一面。可惜回歸之後,共黨助長香港財閥橫行,官府俯首聽命。新年期間,《信報》本版刊文(二月二十三日),指灣仔一綜合辦公大樓新年掛錯門聯,小吏以為直行之對聯也該由左至右讀,於是「財如旭日騰雲起,運似春潮任意來」之聯,變得倒讀了。該聯有舊版本,曰「財如旭日騰雲起,利似春風帶雨來」,然而以內地民風之鄙薄,廠商斷不會捨俗取雅,印行舊聯也。然則官府門聯,不在乎雅俗,而在乎不可曰利。舊時即使貪官污吏,都知所避忌,要在衙門高掛「光明正大」、「明鏡高懸」,斷不會掛「招財進寶」的。董建華在新年賀詞,一味講經濟改善,開口是錢,閉口是錢,上行下效,難怪小吏要應聲催赴了。

公費大學也忙於招財進寶,作育本地英才反而次要。近日香港中文大學校長不以發揚學術傳統為榮,反以勸令學系多開設英文課程,以便招收自費外來生員,以此標榜所謂國際化,又舉馬來西亞大學近年放棄馬來文講學,改用英文為例,將皇皇中文與成文歷史短淺之馬來文並列。有此等見識之人為中文大學之校長,可謂深慶得人焉。當年新加坡之南洋大學堅持中文教學,學生又批判時局,屢屢成為政府的反對派,權術到家之開國總統李光耀,處心積慮,文攻武嚇,南洋大學最終在一九八○年由新加坡大學兼併,轉為英文教學。香港回歸之後,財閥政府容不下稍帶叛逆之精英,有南大覆轍在前,中大恐怕不久之後,成為香港大學Ⅱ矣。

少時讀英文中學,家兄則讀中文中學,為了涉獵更多範例與試題,於是往往中英課本並讀,至今仍記得《范氏大代數》與斯蓋尼三氏《解析幾何學》等台灣翻譯教本內的文言用語。當時英文成績優良,用英文上堂,與用中文無異,但目睹不少天資聰穎的同學,被英文障蔽,無法參與課堂討論,增長知識,白白被英文教學屈死,便知道在我輩心智萌芽之際,英文教學消耗了多少時間精力,屈死了多少英彥良才。

語言自覺

性好閑逸,入了中文大學,便捨難取易,選了英國語言文學系,以便自由修學。見有洋學者Robert Allinson博士開中國哲學課,便往選修,因用英文講論,故特別重視詞義辯證與概念會通,一年下來,略有所悟。巧遇張觀鳳孔子學術獎學金徵文,便將點滴心得用中文闡述,僥倖獲獎,文章並登載於《新亞生活》(第十五卷,第二期)。副修法文期間,認識精通中文的法國人類學家李穆安教授,協助翻譯文獻,某夜為了解釋漢代處置南蠻的「羈糜」政策,反覆討論多時,最後還是音譯名詞了事。民初嚴復首譯外國名物,艱難之至,所謂「一名之立,旬日躊躇」;英譯中文名物,艱難亦然。當年中大的洋學者用英文講授人文學科,是便利學術交流,開拓本國學生視野,並非捨本逐末,無端開英文課程招攬僑生斂財也。

其時美國之李達三博士,與英文系同僚創立中西比較文學,有幸從學三年,領會出入中西文學之妙趣,亦感受鑽研西學西文,有助會通本國語言文化,增強語言文化之自覺,自此益加喜愛中文,景仰先賢。中文有五千年成文史,十億國人使用,旁及日本韓國。振興中文,將新學融入中文,惠及國人,是中國學者的使命;用中文講論學問,養護中文為現代學術用語,壯大東亞文化,更是中國高等學府之本份。錢鍾書先生博通西文,即使政局維艱,暴政殘民,仍忍辱留守故國,用文言中文寫《管錐編》;張五常先生會通中西,享譽國際,亦堅持用白話中文寫《經濟解釋》,足見吾國賢哲用心之精微。

念佛者誰

遊學德國六年,更體會德國學者翻譯之勤,用功之精,外國學問,務必化為本國語言,清晰表述。德文之構詞,更如中文,翻譯術語一般不假借外詞,而是利用本國詞幹,靈活組合,強化本國語文,國人亦可望文生義,有利知識傳播。例如中文講眼科醫生,德文講「眼醫」(Augenarzt),不隨便借用拉丁原字。經驗所得,閱讀德國人寫的學術導論書籍,可以迅速總攬綱要,掌握思潮。

德國文豪哥德嘗言,外文不通,則國語不精。唐人多通外文,詩仙李白,亦通曉番文。今日交通便利,力之所及,應多學外文,以便滋養國語。外文亦不應囿於英文,英文之外,自有寬闊天地。精通一二外文之後,下筆寫中文,便如遠遊之後歸家,眼前景色與胸中丘壑交相重疊,多種言文纏綿對答,反覆錘煉,便可出入自如,自成一家。久之,語言執著破除,便不知為文者是中國人外國人,神遊言語之外,安住當下之中。真正之雙語,不是中文英文,而是天語人語也。

玄奘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有「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妙句,亦有不作唐譯之梵文音譯,如般若波羅蜜多、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精通諸國語文,有助本國之語文自覺,可以維新國語,知道行文是誰,覺者是誰,但最終仍須放棄言文,無中外古今之執,不立文字,直通大道,無復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

信報財經新聞 2005-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