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編按:資深記者陳惜姿走訪香港八地區,找出多個不甘心只搞蛇宴溫泉一日遊的議員,訴說他們在狹縫中如何為每一區的「大事」出力,展現區議會作為社區凝聚和發展的重要伙伴角色。繼上周探頭深水埗玉石市場及新市區將軍澳,今天來到灣仔喜帖街,在那裏,公民抗爭終於埋下種子,縱然,街坊最後都要走。未及在同區的藍屋發芽,街坊再一次被當局企圖趕走,城規會已通過該地的發展為不包括居住用途的「其他用途」。未來兩個月諮詢期,不願離開的藍屋住戶、區議員金佩瑋、參與事件的組織皆盡最後努力,令這個「人的地方」回歸市民。這顆種子何時才可擺脫抽象的象徵,真正在人間開花……
改變重建概念
一直以來,我們都以為那是面上木無表情的執法人員,在電視新聞鏡頭前把呼天搶地的居民抬出屋,然後推土機來到,把幾條破舊的街道夷平。未幾,高牆出現,舊區變成呎價七千元的豪宅,彷彿會所裏真的會有歐洲貴族拿香檳碰杯,在裏面開化妝舞會。
而居民的所謂不滿,最多只是賠得不夠。雖然他們會奮力在街頭抗爭,但最後終會如灰一樣被吹散,無影無蹤。從那個他們再也住不進去的新樓盤裏,看不見半點以往生活的痕跡,看不到他們一點淚痕。
是灣仔利東街居民告訴我們,重建可以不一樣。街坊集社工、專業人士、區議會縱橫交錯的支持,奮戰到底。他們雖是印刷、工程公司的東主,但為了挽救生於斯、長於斯的小區,他們上立法會、見官員。學習建築師、規劃師的語言,史無前例地向城市規劃委員會呈上一份由民間設計的規劃方案,不卑不亢地表達對小區的願景。
苦戰兩年半後,目前仍在堅持的業主只餘十多戶,這場仗,似乎是打輸了。但這場波瀾壯闊的公民運動,已改變香港的重建概念。他們撒下的種子,一定會悄悄生長。走在灣仔的街道上,有種戰場的感覺,甚至可以嗅到硝煙的味道。利東街每個商舖的鐵閘上都霸道地釘上「此乃市區重建局物業」的膠板,鐵閘上綑上一條大鐵鏈,有些窗門還打了交叉,像瘟疫過後的凶宅。居民在抗爭時掛上黃色的橫額、紅色的布幕,今天頹然垂在大廈的一旁,整條街一片死寂。一看而知,街坊敗得慘烈。
利東街屬於土發公司九八年結束前遺留下來的廿五項工程之一,因街上喜帖店林立,又名喜帖街。居民於○三年十月正式接到市建局的通知要重建,許多商戶問,利東街破爛得要塌了嗎?為何非拆不可?為何一聲令下,居民便要唯命是從,我們可是業主啊!不是有私有產權嗎?又有更進取的街坊說,不如了解一下廣州、上海的重建工作,看看利東街有什麼可能性。
一開始,街坊就沒想過要街頭抗爭。聖雅各福群會的社工知道他們的需要,便給他們引來城市規劃師、建築師。居民又自發聯絡大學建築系、社工系的教授,不斷了解世界各地重建項目的模式。
一星期開三四天會議,集思廣益後,重建關注組在規劃師協助下,做出一個「啞鈴方案」,利東街頭和尾都會建高樓,中間的唐樓卻可保留,成為行人街,喜帖街的面貌和生機可保存。居民方面,想住新樓的街坊可住上高樓,想留在唐樓的又可如願。這方案既符合城規會規劃大綱的要求,又保留了一條完好無缺的五十年代街道,和裏面蓬勃的社區經濟。
更重要的,這是全香港第一次由居民參與市區重建,並提出了規劃方案。
戰鬥於一片紅艷中
雖然是沒把握的仗,灣仔區議會最初意見一致和居民並肩作戰。
自市建局發出收購信後,整條街都充滿離愁別緒,每個家庭晚飯時的話題,就是要不要搬,搬到哪裏。老人家哭哭啼啼,居民有千萬個疑問,區議會多次要求市區重建局行政總監林中麟見居民,但他半年後才勉強接見,見了面又依然故我。灣仔區議會主席黃英琦覺得,再跟市建局糾纏,作用不大。他們都不會放區議會在眼內。
她要把戰場擴大,她想到把居民論壇搬到街上。
「在任何的冷氣會議室開會,只會搔不著癢處,社區的事情應在現場討論。現場的好處,是路過的人都能參與,在那裏住的街坊,就算不下樓也會在家中聽到。在現場,更能吸引公民社會的各路朋友來到,讓更多人『擁有』和明白爭議的問題,讓大家在利東街來回走一趟,感受這條街獨特之處。」
她與警方和運輸署周旋兩周,終得到他們同意。破天荒於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把利東街封起來。那天,喜帖店主把不同的喜帖和紅色月曆掛出來,讓整條街一片紅艷。專業人士、文化評論員和街坊的聲音在街道兩旁激盪,漣漪震動全港。那天以後,重建利東街就成為公民社會事件,輿論一面倒支持居民。
與此同時,區議會成立了市區更新專責小組,集中討論這議題。小組撥款給港大做研究報告,了解利東街居民意願,讓關注組拿更客觀的數據跟各方理論。灣仔區議會兩次出「更新灣仔」立場書,上立法會表達「市區更新不等於重建」的概念。
「從來沒有區議會會寫立場書,區議會習慣了無力感,死馬當死馬醫。我們卻要死馬當活馬醫。」一直站在利東街居民後面的灣仔區議員金佩瑋說。她還作了一月一首歌,讓街坊遊行時帶上路。
灣仔受重建影響的,又豈只是利東街?沿電車路東行,每條街都嚴陣以待。大王東街的和昌大押給建築工人綠網包起,太原街又掛上保留露天市集的橫額。「重建」兩個字,注定成為這一區的議題。
區議會聯同聖雅各福群會、長春社等民間組織,開展了一個名為「尋找灣仔未來──市區重建策略檢討」的計劃,結集街坊、文化界、社工界、建築師、規劃師和學者等意見,思考市區更新的路向。舉辦工作坊,又出版《街紙》,探討「以人為本」、非地產主導的重建計劃的可能。
灣仔的重建反思鬧得沸沸揚揚,市建局豈會坐以待斃?局方大力發功,邀請灣仔區議員加入市建局分區諮詢委員會,一輪游說後,不少區議員倒戈
相向。現時在會內仍贊成保留喜帖街的,只剩下少數。到最後連撥款出版《街紙》都差點不能通過。
啞鈴不死
區議會「失守」,居民則繼續努力,自行拿「啞鈴方案」入則城規會。除了聘用建築師預備條文圖則,大夥兒又不眠不休地拿起剪刀卡紙,做起利東街的模型來。各人還寫了一篇闡述個人對這小區感情的文章,一併呈上。
○五年三月,第一次審議,城規會否決了。委員說可行性成疑,欠缺環境和交通評估,還有廈門街那十幾棵樹未處置。居民沉應戰,又花了辛苦籌回來的十多萬,做了各方評估,滿足委員的要求。可惜,第二次又再否決,心血和金錢再次付諸流水。今年六月,他們有最一次上訴機會,但已是垂死掙扎。
居民輸了,但他們真是輸了嗎?
「○五年否決時,城規會的會議紀錄寫明,『啞鈴方案』裏居民提出『好的元素』,要納入將來的規劃大綱裏。」重建關注組成員甘霍麗貞覺得,他們也不是輸得一敗塗地。
「利東街這一次,是首次有人在自己生活的小區裏,發出聲音,告訴當權者,這裏應該如何發展。我們強調『參與』兩個字。若政府給一筆錢,居民就乖乖搬走,一句聲音都沒有,我覺得那區很有問題,這班人對自己的地區毫無歸屬感。「新發展區我去過不少,但都沒有行街的感覺。喜帖街不是政府設計出來的,是一家一家喜帖店陸續出現。露天市集是太原街特色,沒有露天市集就不是太原街。全香港處處一樣就有問題。」
她探訪過搬到隔鄰幾條街重開喜帖舖的商戶,發覺沒有了喜帖街的凝聚力,商戶單打獨鬥,生意一落千丈。
「愈花時間在這事上,發覺問題愈大。舊區不是西九,不喜歡那規劃又可以推倒重來。一條舊街影響很多人,好好一個社區,為甚麼一句重建,就要完全消失?」
身經百戰之後,她的戰鬥經驗惠及他區。市建局對觀塘磨刀霍霍,該區組織和議員邀請她出席工作坊,分享她在灣仔的心得。深水、大角嘴、土瓜灣、筲箕灣等重建區的街坊已組成聯區關注重建組,每幾個月開一次會,交流經驗。
只爭朝夕
金佩瑋覺得,這次抗爭的種子,將會在別處開花結果。
「香港人本已習慣屋舊了便要拆,有人給你錢你就要搬,不要有太多感情。你就是捨不得,sowhat?不要阻住別人發達。若沒人故意挑起街坊的感情,感情就會慢慢埋沒,殖民地一直都是如此。我就是想這些感情重生。
「城市規劃不只是起街起路,應保留舊區的生意、生活模式。」
由她擔當主席的文化及康體事務委員會,出版了灣仔文化地圖和石牆樹地圖,就是希望居民能建立一個身分。廣邀居民討論,讓他們參與社區建設,最後可以「擁有」這個地方。
市區重建這巨獸,最近又看中石水渠街的藍屋。藍屋比利東街規模小得多,又是受保護的建築,不會拆掉,但問題是要怎發展,會不會又弄個失去靈魂只餘軀殼的西港城出來?
市建局宣布,將與房屋協會合作,把藍屋的居民全數遷出,然後發展成文物館,主題是茶藝和醫療。這個未經諮詢,從天而降的主題,令金佩瑋嚇了一跳。她主領的文物及康樂事務委員會,有個文物保育及文康活動工作小組,剛好碰上藍屋議題,機不可失。
「沒理由要掏空藍屋,今後再沒人住,再加個可怕的主題給它。房協一直只是建樓,不會想到甚麼社區內涵。這叫翻新文物,還是破壞文物?」
她總結經驗,認為喜帖街失敗的教訓是行動開始得太遲。到○四年六月才提出「啞鈴方案」,為時已晚。若時光倒流,在所有街坊都未開始賣樓時,居民手上已有這方案,和局方談判或可處於領導位置,事情便可以改寫。
所以她做藍屋,要早先機。今年五月至七月舉辦大量工作坊、研討會、聚焦小組,其中有居民,也有區外人士,討論保育藍屋的各種可能性,例如用來做社區博物館,上面仍可以住人。她將用這三個月時間尋找各方共識,做出建議書,在市建局呈規劃上城規會前,當隻攔路虎。
要一隻死馬做攔路虎,非得加倍努力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