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明報周日生活副刊「好唔好睇先」,由獨立媒體組稿,於本欄原文盡錄。
改編張愛玲──誰又做得了主?文:陳國慧
按:近日「香港話劇團」再度改編張愛玲名著《傾城之戀》,結果毀譽參半。改編張愛玲的小說作品真的那麼難?且聽劇評人陳國慧由許鞍華的《傾城之戀》從頭說起。
難度越高的事,想挑戰的人也就越多;成功的機會微小,可是真箇成功起來,卻非同小可。把「祖師奶奶」張愛玲的小說作品改編,從來就有所謂「碰不得」、「張愛玲考驗」之類的說法;如此,才令創作人感到著魔──也許張寫白流蘇「喜歡賭」的性格,好像誇張了他們背後純粹為喜歡而喜歡的改編動機,但多少反映其心態:「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氣」。
電影改編夠老實
張愛玲文字之到位,往往令人感到「慘不忍睹」,怕是對照出一個如此赤裸的自己;而在字裡行間不經意地挑出主角所面對的現實,令感情在惘惘的威脅下,也經不起如此計算和籌量。因此,改編作品要在文字這種既是虛無,但又實在得可以的媒介以外呈現張筆下的世界,就變成傳奇的挑戰。電影在影像方面的靈活性,多少可以如實地展示一些小說中的場景,如許鞍華的《傾城之戀》(1984),就在片場重建了剛拆卸的淺水灣酒店,甚至連佈景都「按照當年圖則建造,道具全部來自淺水灣酒店」。片中當流蘇首次把酒店房間的窗推開,觀眾從她的視點看見窗框包裹著放眼的海天一色,正是「鑲著窗子裡一幅大畫」,這都見導演之努力經營。可是「那澎湃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這種反照流蘇內心的欲念,對應著范柳原那句輕輕的「我在這兒等著你呢」,卻也是不論導演和美指如何鬼斧神工,也無法將如此複雜的意象和主角們之比照演繹。
於是,把文字老老實實地搬上銀幕,就成為了另一種「真實」的演繹;雖然不免有點省功夫之感。編關錦鵬所導《紅玫瑰與白玫瑰》(1994)的林奕華(早期改編張文本之舞台作品包括《心經》和《華麗緣》)正深諳其中道理,於是在「他(振保)挨緊她(嬌蕊)坐在琴凳上,伸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這些動作的演繹,和更多情欲和身體的披展以外,還用畫外音交代了振保的內心世界,並乾脆在場次間加插了原著小說的文字:「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這種割裂式分場所演繹的冷靜,雖然影響了劇情的流動性,但倒有點布萊希特所倡間離效果的微妙。
舞台改編多限制
這種把文字老實照搬的做法,在舞台這個相對地多限制的空間,又似乎得到更多的寬容;這種演繹成為了林奕華的看家本領,當然所謂省功夫他也省得聰明剔透。在舞台作品《張愛玲,請留言》(2001)中,飾作者但同時又對照〈半生緣〉顧曼楨的演員丁乃箏,在台上原文讀出寫給世鈞的信,隨後甚至將之全篇以黑底白字投射在屏幕上,多媒體運用之簡約幾成經典演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照樣感動勝千言萬語。林奕華心知有些文字的主,還是要由張愛玲來做的,所以其後的舞台全版《半生緣》(2003),又再讓劉若英等人表演一幕演讀劇場:角色以劇中人身份既演繹小說中的對白,同時又抽離地敘述情節;演員/敘述者在跳出跳入間節奏之俐落,「聽」來賞心悅目;省卻了場景營造要既真又難以傳真的吊詭,同是也令觀眾一再訝異:還是文字的感覺親。
只是林也知道要觀眾要的是情節,所以還是煞費苦心經營一場曼楨與世鈞的重遇,如何也要讓一句「我們回不去了」重覆而矯情地在舞台中迴響。可幸演員的演繹尚在激動中保有冷靜,恰巧透露出小說中蒼茫無奈的人生意境;雖然這仍然是祖師奶奶作的主。正是難以在改編張愛玲的過程中,找到作主的全位,所謂的新版詮釋往往難以討好。「香港話劇團」剛搬演梁家輝、蘇玉華主演的《新傾城之戀2005》,劇中加入了劉雅麗所飾的歌者,唱出其「失意得意,始終是下賤難堪」的無奈,是表面上「有決斷、有口才」的白流蘇的本我;這是相當合宜的演繹。只是這個版本在一個相當狹隘的舞台空間中演出,流蘇和柳原才走不過兩步,就在牆下來個真心的海誓山盟,雖然舞台有其時空的假設,然而一切還是來得匆倉,失落了氛圍之凝聚。
《新傾城之戀2005》抓不住悲涼
最後兩人留在香港的房子中過渡淪陷,然而時間一轉,白髮的流蘇孤獨地在白家大宅中念念不忘故人,被呼為「白阿姨」而非「范老太」隱約說明此城是白白的傾覆了。編導眼中的蒼涼原來不過是一人思念的悲慟,而非在剛好由這兵荒馬亂的時代,造就一對平凡夫妻能夠「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的冷澈的緣份。有說《新》劇2002年版本有大團圓之歡樂感,然2005版本的改編結局雖然刻意不成就他倆,卻反更抓不住悲涼。張愛玲說《傾》劇「是你貼身的人與事」;大半個世紀過去,在這個更荒亂的時代,蒼涼只有更貼身。當看見台上八十歲白流蘇的身影,驀地發現:改編張愛玲──到底誰又做得了主?
藝辭海
間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又譯陌生化效果,由德國現代戲劇家布萊希特所倡間。布萊希特認為傳統劇場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性格細膩的角色人物、營造幻境的舞臺佈景,雖然能引起觀眾的共鳴,但是與此同時,觀眾過分地將情感投入虛幻的戲劇中,只能成為被動的接受者,並不能對自己的所見所聞進行判別和思考,採取積極的行動去改造現實、改造社會。因此布萊希特開創了敍事 (史詩)劇理論:通過轉變觀眾角度等方法,來實現間離效果。(小西)
4-10-2005 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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