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興(台社成員,清大亞太/文化研究室教授)
2007年九月十五日週五七時許,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社的十幾位成員在細雨中於中正紀念堂集結,融入了百萬人反貪腐倒扁大遊行。
由於紅色人潮過度的擁擠,有人稱為紅海,我們根本法進入凱達格藍大道,只好逆向行走,從中山南路台大醫院附近繞路,向火車站前進。
到後來我們才逐漸發現,這樣沒有傳統政治/社會運動由中心領導的「自由行」其實是整個大遊行的基調,反正根本聽不到指揮台在幹嘛,與其浪費時間,倒不如自組陣仗,四處遊走,跟比肩同行的紅衫同好們自得其樂。
年輕民眾自己組成了隊伍,後面跟著大批的群眾,在非規劃的街道上挺進,以rap的節奏亢奮的喊出:「陳水扁下台,吳淑珍抓起來…」,搭配了哨音,螢光指揮棒,在雨夜中有種難以描繪的氣勢。當然,大型摩托車上的警察試圖要他們不要違反規定到處亂走,結果徒勞無功,只能嘆嘆氣,搖搖頭,自己溜了。
這次所謂維護治安的警察也很奇特,以往的劍拔弩張,好像面臨大敵一般,這次都變得和藹可親,面帶微笑,還有好多鶯鶯燕燕,俊男美女,停在鐵絲圍籠旁邊,擺出pose,以倒扁的手勢跟警察哥哥拍照留念──也是,台北的街頭抗爭,早已成為遊客必到的景點。
更為奇特的是,原來被學界批成異化、麻木不仁的中產階級,這個晚上突然都是變臉族,脫去原先肢體疲累、人生乏味的面具,開始跟既陌生又認同的紅衫同路人相互問候:先生你從哪兒來啊?小姐一切都好吧!妳的女兒長得真漂亮…
我們這群人,人多勢眾,又早有默契,所以只要進入人群聚集處就會大家一起高喊口號:「陳水扁」「下台」,然後當然就會有很多陌生紅衫人加入我們一起喊,特別是在地鐵站裡,回音很強,原來死氣沈沈的地鐵站,都突然之間活了過來──這也是溢出了遊行主辦單位的規劃。
結果,我們最後在十點多到了火車站的遊行終點站,人太多,還是擠不進去,只好一群人在對面百貨公司的廣場上看指揮台的大型螢幕,看到我們的老朋友張富忠在台上嘶吼,還看到電視轉播施明德有些失控悸動的下跪場面。
該看的都看完了,也充分的散放了胸中怒氣,很爽的培力了一翻,最後尋尋覓覓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南陽街補習班街小巷中一家居然還有超過十個位子的甜不辣/滷菜店,又去便利商店買了啤酒,還呼來台社之友,大家相互慶賀一番。
自主公民進場,我們沒有缺席,參與了台灣重要的歷史時刻。
妳如果不相信,台社的重要成員,社會學家趙剛邊走邊拍下了DVD,作為社會觀察之用,可以作證。
那麼,紅色意味著什麼?
在上述鋪陳「自由行」的場景中,我們看到的不僅僅只是超克藍綠,超克族群對立,超克過去政治正確的綁架,也是在超克原來被給定的框框架架(如遊行路線該是啥),正面的超克人與人之間的異化,在行動中體現「自主」,在相互支持中尋找紅色的認同意義,找尋自身的歸屬。
這個紅色歸屬的基調就是對於政黨政治的徹底失望、不信任,到根本的質疑。在此意義下,超克藍綠,就是超克政黨政治,是對政黨政治的揚棄。
那麼,相對而言,這就是對於另一種政治形式──社會運動──的肯定與支持?
也不盡然。宣傳車上的指揮系統早已失靈,由中心點向外擴散傳達指令的社運組織動員方式不再是百萬人遊行的方式。但是失控就意味著「出事」嗎?大家都很開心,沒有出事的問題。換句話說,施明德真的是只能感謝老天爺,因為群眾不是他的,他根本無法掌握紅色人群,是領導班子跟著人氣走,還得擔心走岔了氣,就別想什麼下次要兩百萬人大遊行了。
施明德到底還是做對了一件事,就是公開宣示不籌組政黨,也就是清楚認識到,新公民自主運動不再被政黨綁架,如果他跟有些短視的知識分子一樣,以籌組第三政黨勢力為退場機制,那麼紅色群眾會對他徹底失望,認為他不過是想要繼續在政黨政治的體制內奪權,也就會立刻離他遠去。「第三勢力」以往都被理解成第三政黨,但是這次站在藍綠政黨以外的第三勢力,卻是指向遠離政黨的社會空間。
於是,紅色其實意味著永遠的在野,永遠的立足民間,不再以奪取國家機器為政治的目的與手段。讓政黨裡的政客打破頭去操作國家,只要我們能夠堅實民間的力量,總是會在像現在的必要時刻中,逼著朝野政黨面對他們自身的腐敗。
接下來,問題清楚的是:要如何持續壯大多元異質的民間力量,繼續不斷的將社會力解放出來,進而壓縮政黨政治所能夠操作的空間。
說到最後,紅色意味著重新思考民主是什麼?
民主政治不再是以政黨政治為核心的想像,而是民間活力的釋放,是社會對於國家/政府/政權的制約。
從台灣的外部來看,台灣以政黨政治為主導的「政治」機制早已陷入空轉,而維持台灣總體「安定」的力量正來自於民間,來自於社會的相對自主,自我防衛。總體而言,台灣的政治混亂不造成社會的瓦解,反倒是政治的失序,進一步創造了民間主體性強化的條件。
紅色正意味著社會主體性的浮現。
把焦距拉遠拉寬來看,紅色主體的出現意味著對於台灣戰後至今民主運動中多重問題的全面性引爆。要認真理解紅色主體就必須放慢腳步,重新體檢台灣戰後民主發展中被遮蔽掉的大問題。
在別的文章中,我曾經幾次提出,「親美反共」早已成為台灣主體性的主要構成,不從根掀起累積的千瘡百孔,就是在逃避問題,終究還是得被迫面對。由於崇美,由於反對與其對立的社會主義民主想像,美式兩黨政治的民主想像,在台灣戰後成為民主運動所追求的根本丈量標準;綠色同路人受到國民黨的教育,在親美反共這件事上,比藍色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911後的布希政權的粗劣行徑已經將美國民主的假象徹底摧毀,回歸軍事帝國主義的國際政治秩序,在此全球性的條件下,美式民主的想像又還有什麼正當性?如果沒有,那麼思想資源又在哪?
第三世界從來就沒有自由主義思想與實踐的土壤。個人主義的齊頭平等是自由主義民主想像的前提,這套遊戲規則在全球的範圍內,已經被證明是失敗的。我們的自由主義現代主義份子,在引進這套思想的同時,並沒有開發能夠落實這些想法的物質條件,要如何才能先建立起所謂「自主公民」,才能夠搞體現一人一票,票票等值。
結果民主政治被等同於選票民主,落得民主、政治被政黨政治綁架的地步。
台灣的經驗很清處的揭示政黨政治必然走向所謂「一黨之私」,一旦當政就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與對手搏鬥,進行政權保衛戰,而不進入政黨戰鬥位置的民間被丟到一邊。更讓人寒心的是,沒有自主性的知識界也居然接受政治的「現實主義」思考,認為政治人物的算計是合理的,還會說什麼馬英九為了自己未來可以當總統,現在就得閃避衝突,將一己之私,一黨之私視為理所當然的。
在此意義下,紅色所標示出的正是長期被忽視的戰略位置,是在告訴政黨,我們不再對你們保有任何幻想,我們知道你們還會持續的霸佔國家空間,但是我們不會繼續對你們有投資,你們更不要認為可以持續綁架我們。
這樣的論調不是在醜化政黨,醜化國家/官方,美化社會/民間,而是在指出政黨操作的結構性邏輯與必然性;相對而言,民間與社會是多元異質的,不具有必然的進步意含,但是它的多元異質性,閃過了政黨政治的二元對立性,以及虛假的代表性,至少不會也不能以「人民」、「全民」、「國民」之名,進行壓迫性的統治,以一己、一黨之私綁架群眾。
紅色是向政黨政治說再見,是向下比倒扁手勢,同時它指向的是社會主體性的擴大,是向上豎大拇指。
台灣未來民主的想像要能夠有更為原創性的實踐,要能夠像韓國社會民主那樣,受到世人的尊重,紅色路線揚棄政黨,走向民間,走向社會,不再以取得政權為目標,才是一種徹底的選擇。
難的地方在於,投身社會運動的朋友們,要如何藉著這次紅色運動的複雜性來質疑、突破我們自身對於社運原有想像的限制。人民民主派的理論框架得面臨新一波的挑戰。
2006,9,24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