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印度的毀滅女神迦梨)通常被繪制成一個可怕的、美杜莎似的實體,擁有無數隻手足,擺出進攻性姿勢——然而,正如每一個印度人所知道的,關鍵在於,在這些手足中隱藏著某種元信息(meta-message),一隻小手以撫慰的姿態伸展出來,似乎是在說:「不要把這個荒唐可怕的形象太當真!這只是一種力量的炫耀,而事實上我並不真的那麼險惡,而且實際上我愛你們!」這種異常信號正是我們要在某種侵略形式中所要尋找的………
——齊澤克:《易碎的絕對》頁48。
於是,順理成章地,我就找到了金子的手指。它被白紗布誇張地包紮,比金子的手掌還長,如一根小型手槍的槍管。金子華衣美服容光懾人,那隻手指卻尾大不掉地曳在她身上,成為一個不完美的污點。為什麼要在一個鞋必高跟、衣著配搭各有主題的、強調「一切都要漂漂亮亮」的角色身上留下不協調、不完美的污點?當然是因為那便是金子不可或缺的核心。
永不雪白的雪白餘數
那手指有著類似武器的形象,然而又代表著柔順的懺悔:手指是為了向宏穆父母請求原諒而斬斷的,它代表贖罪;而它那種反協調的美學取向也提醒著我們,它不但代表贖罪,還代表贖罪的殘餘,那個「除不盡的餘數」,俗謂贖不清的罪。大仇得報後,金子柔順地跪在宏穆的鬼魂面前,正開口想要求宏穆的原諒,立刻就被宏穆戴上了口塞,那個堵塞她的懺悔的口塞,正與她給罪人白先生戴上的,一模一樣。金子不會得到原諒,因為她的懺悔行動(殺死白先生),正是她的罪——透過利用他人來達到目的。金子對鏡抹去象徵復仇的紅色眼蓋膏,四周裡無數整齊鑲嵌的長方形原木塊,那正是象徵著餘數的無限:復仇—罪—懺悔——
然後便是愛了。天使(女兒)遞來由金子親手做的「雪白」,金子怔怔地流淚,但她始終不能吃下,只能將頭猛撞向「雪白」的蛋糕。但正因如此,金子最後終究得到了女兒(天使)的擁抱,蒼老女聲的旁白說:正是因為她沒有得到內心的寬恕,我才更願意更愛她。金子無法將「雪白」內化,在彷彿淨化一切的大雪之下,只有她一身復仇的黑衣。但這便是絕望麼——不,金子身上還有一個雪白的地方,就是那隻手指,一個外在於她自身的,銘刻著復仇與罪的餘數。而一切的痛苦和寬大正正都在那個餘數裡面,它們互相加強,而不是互相取消。
美好而堅強的團體 如果復仇一般被認為是焦點集中全神貫注的,則《親切的金子》與《原罪犯》相比,節奏無疑較慢,分散焦點的角色也較多。於是我認為全片最具趣味的就是父母們集體復仇的群戲部分。朴贊郁在此顯示了與《原罪犯》最不同的取向:在父母們初出場的平靜大特寫之間,穿插著他們神情激動的預敘鏡頭,這整組跳接的意義在於,朴贊郁意圖超越《原罪犯》那種由極端情節結果及其逆轉所帶動的感官快感,而轉向選擇,敘述的細節;那些細節的觸感及快感是結果被預告之後,都依然存在的。
在細節裡,我們看見這些父母如何逐漸形成一種群體感。他們會有分歧、討論、表決。每個人個別的缺陷都會暴露,會惹來攻擊和幫助。角色會互換,被幫助者會變成幫助者,擔怯者變成勇敢者。他們尋求意義、也有躊躇,而後堅持自己的慾望。他們會忍不住互相傾訴,只是訴苦未必帶來同情——容洙的祖母說,誰沒有自己的故事——而弔詭的是,同情的缺席並不撕裂群體:正是被容洙祖母說得語塞的狠勁大姊,在復仇發洩的瞬間拉住失控揮斧的父親,提醒他容洙祖母還在等著,不可以一次過把仇人殺掉,不可以太過分(也許還包括不要讓體弱的容洙祖母看見太過血腥場面)。能夠出現這樣的相處方式,我會說,這是一個堅強的群體。在這種豐富而複雜的理解中,他們似乎得以成長(在這個層次上,對於生日歌我傾向理解為成長而非重生),同時他們在復仇時都顫抖、失神、痙攣、需要他人的擁抱。這種弔詭性正如,這麼美好的群體(復仇後的大合照多麼有型)的建立,其保證並非在於正面情感如共同的喪親之痛,而是在於金子邪惡的威脅:「誰敢報串的話……我不說下去了。」事實上,我時常想像我的團體有類似的邪惡和堅強。
美好與邪惡的互相加強關係,乃是與純淨天真的「至善」的複雜決裂;在我們這差異性不斷加乘增生、矛盾對立日益加強的世界中,弔詭地指示一片更繁密的天空。(如果嫌齊澤克太遙遠,我們還有葉蔭聰。)我等小資女子難免迷戀「滋滋尾尾」的東西,但至關重要的是,《親切的金子》細節之精緻不只在於華衣美服,還在於過剩溢出的蠟淚、金子臉上的傷痕、詭異的看起來不像李英愛的大特寫,這種種互相撕裂和加強的細節。而有個難以命名的x,它散落其中;至於它是神還是魔鬼,我倒並不真的很關心。至於朴贊郁對罪人有十分足夠的善意,此則確鑿無疑。(圖片來源:親切的官方網站:http://www.metrofilms.com/ladyvenge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