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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尋失落的基督教智慧

 

            作為一個普通的平信徒,我們日常理想的教會生活是這樣的:聚會時總聽見牧者高舉道德的價值,大談基督徒應該和不應該做甚麼;我們也高舉情感的價值,弟兄姊妹們會被此關懷互助,讓眾人都活在愛和被愛的環境中。但是,如果你初來報到,告訴別人你是唸哲學、科學或者只是一些較抽象的學問,一些好心也較多話的弟兄姊妺便會疑惑地問:「你不怕被這些世上的小學絆倒嗎?」、「懂得太多邏輯會影響你對神的信心嗎?」,云云。他們會出於好意為你祈禱,希望你不會動搖對神的信心;他們亦會暗自留意你會否把這些屬世的話帶到羊群中間,絆倒別人。

            當然,智慧不只是知識學問或理性邏輯。對基督徒而言,「屬靈的智慧」才是最重要的,如經上所記:「敬畏耶和華是知識的開端.愚妄人藐視智慧和訓誨。」(箴言一章七節),但這不代表我們要走向另一極端,把所有知識理性通通標籤為「屬世的」。事實上,理性、邏輯這些學問是否與「敬畏耶和華」相對立也不無疑問。世上固然有很多叫人絆倒的知識學問,但也同時有叫人絆倒的道德價值觀和負面的情感,但現今的基督教只強調情感和道德,卻沒有強調智慧,甚至有反智的傾向。理性和邏輯等學問只是智慧的一部份,卻也是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而智慧本身原來也是傳統基督教重視的價值,只是不知為何,到了今天我們卻不再強調此道了。不重視智慧的追尋,結果便是面對世間種種的知識學問卻無從分辨其是非。

            《時代論壇》曾刊登了黃國棟弟兄的〈還「理性」一個公道〉一文,本人閱後深表同感。黃弟兄查出聖經有一百多處談及知識,我用同一聖經搜查器則找出聖經有四百多處談及「智慧」,其中只有不到十處有負面的意思。其實這個結果並不讓人驚訝,《箴言》傳統上便被視為智慧書,所羅門王是智慧的代表,其他書卷如《約伯記》、《傳道書》等深含哲理;更遑論耶穌在四福音書中的教導和保羅書信了。或許智慧不是基督教最重要的價值,但聖經亦有強調智慧的重要性,這是殆無疑問的。若我們認為理性也是智慧的一部份的話,問題便是為甚麼我們現在會讓這價值失落了。而進一步的問題是:不是直接從聖經搬出來的理性邏輯等學問又是否基督教所能認同的智慧?

            第一個問題是歷史問題。我不是基督教史專家,只能粗略說說基督教失落理性價值的可能原因和個人看法。中古時代的基督教重視理性,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聖安瑟姆(St. Anselm)、聖亞奎拿(St. Aquinas)等都是有名的神學家兼哲學家。但自啟蒙運動開始,自然神學或強調理性的基督教派別卻慘受兩面夾政之苦。對外,不少科學和哲學的發現不斷修正、沖擊基督教既有的知識論和世界觀;對內,也有神學家強調基督教的非理性價值而貶低理性的地位。單就哲學界而言,前者(對外)的代表有休謨(Hume)、後者(對內)則有祈克果(Kierkegaard)。這兩派當然對基督教有不同的體認,但他們卻同時相信基督教的思維和理性是對立的,只是原因不同:前者認為基督教的思想是反理性或不理性的;後者卻主張基督教的主張可以是非理性甚至超越理性的。在內外交煎的情況下,難怪基督教再鮮有開宗明義提倡理性邏輯等學問了。至於華人教會不重理性的原因,除了受到上述所言的西方近代神學的影響外,黃國棟弟兄提及以往的福音傳揚對象多數並非知識份子因而影響宣道內容,相信亦確是另一可能原因。

            歷史問題可以留待歷史專家解決,但我們今天如何面對理性邏輯等學問,或更廣義地重塑基督教的智慧傳統,卻是刻不容緩的課題。筆者唸的是哲學;就在此以哲學為例子討論這問題。現今我們常在基督教內聽到對邏輯的非議。邏輯可分古代現代;古代邏輯以亞理士多德為代表,但聖經卻從沒有直接否定亞理士多德的邏輯學,邏輯一詞並未有出現在聖經之中(其同源字Logos倒不罕見);中世紀的神學家更視亞理士多德為「異教聖人」,甚為肯定其學問。更甚者,現今的邏輯學自十九世紀弗來格(Frege)後發展一日千里,早已煥然一新,不復舊時模樣,古代經典邏輯學只能算是現代邏輯學的冰山一角罷了。與新約同時代的邏輯學頂多只能是亞理士多德的邏輯學,但要如何將聖經的教導和現代邏輯學結合呢?這就是要思考的重點。

            其實我們有很多學者在將邏輯和基督教課題相結合,其中的代表是宗教哲學家彭定加(Alvin Plantinga)。他的可能世界理論(Possible World Theory)影響模態邏輯(Modal Logic,一種研究可能性與必然性的邏輯)至鉅。他也在確立對模態邏輯影響的同時以此討論基督教的一些課題。他運用模態邏輯重新建構本體論證;另外他也以模態邏輯回應苦難論證的邏輯問題,為自由意志辯護找到在這問題上的邏輯定位。這是單就邏輯與基督教的結合所舉的特定例子。其實即使只談哲學,也有很多其他不勝枚舉的例子,如史榮本(Richard Swinburne)的神學便與Bayesianism(一種運用統計學和概率以作理性思考和抉擇的學派)有關;近年來由Michael Behe、William Dembski 等人發起的「智慧設計運動」(Intelligent Design Movement)正受到越來越多人的注意和討論。這個運動集合了哲學、生物學、統計學和神學等知識,用以在進化論這框架之外重新開一條讓人思考生命起源的道路。這些與基督教相關的學問正是方興未艾,值得信徒留意。

            當然,我們永遠不能肯定這些學問明天會否被打倒、掃進歷史垃圾堆裡。以往的基督教堅持一些錯誤的知識,如地心論/日心論等,最終卻成為今天教外人們批評基督教保守、迂腐和提倡錯誤觀念的例子。今天我們又談這些學問,不怕重蹈覆轍嗎?遠的不說,近代的科學創造論(Science Creationism)不又是一個被批評為偽科學的理論?既然要冒被推翻之危,倒不如不談,只是緊守基督教的基本教義不是更好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不妨再一次將理性知識與道德、情感作比較。基督教對很多道德問題有所持守,對情緒等感覺也看重,因而背後多有各式各樣的神學系統與之關連。更甚者,基督教亦重視與之相關的理論,如倫理學、心理學等。基督教對當今一些道德議題——如同性戀、墮胎等——的立場肯定比那些邏輯的爭論在社會有更大影響。現代心理學在處理人的情緒問題時也不見得完全準確。然而基督教的主流神學界願意與倫理學和心理學溝通,卻不見得接受理性、邏輯等學問。今日的邏輯學、理性學等固然有長足深遠的發展,與聖經寫作時期的情況大不相同,但那些倫理課題、心理課題又何嘗不是 (古時又哪有避孕套?古時又怎會有人談心理健康之道?) ?若說這些倫理課題是聖經有記載的(如反對同性戀),但聖經也有強調智慧和知識的重要!重點是,這些恆久的課題都有新的發展,我們亦要有相應的系統與它們接軌,但我們現今卻沒有對理性、邏輯等學問有足夠的重視。

            當然,我們也要留意對待這些學問的態度。我不同意現今反智的態度,但這不代表要完全顛倒過來,變成膜拜這些知識學問。諸如複雜的邏輯研究只能留給邏輯學家去做,教會不用號召所有信徒全民研究邏輯,但我們應給予這些理性邏輯學問應有的尊重,鼓勵而不是打壓那些希望認識理性邏輯的基督徒。我們可以強調世間不是所有知識學問都與基督教相容,但更不是所有知識學問都與基督教水火不容。明辨各種學問的真偽,可以猶如教導道德議題和合宜情緒般進行。在神學界方面,更應該多作各種理性邏輯知識等層面的研究,並且在訓練牧者時不要只一味強調理性的壞處而忽略其好處。戴耀廷弟兄在〈基督徒與知識〉和〈知識型信徒的困局與出路〉中呼籲各人在其學術崗位上為神作工,亦表明現今這些信徒所面對的難題,本人甚為共鳴。只要基督徒先天地把部份學問排斥於外時,我們的工作便會加倍困難。反之,不把理性邏輯當成洪水猛獸,重視其與基督教相容之處,可能就是比反智更好的態度。唯其如此,我們才能重新尋覓得失落以久的傳統,將缺了一大塊的基督教智慧補上。

二零零五年三月一日

二零零五年九月廿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