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維的笑顏
喬治亞的美麗總帶有悲情。
大高加索山脈南麓有三百條冰川和無數的瀑布,但出塵壯麗的景色背後卻窩藏著武裝分子,他們的槍頭不但瞄準第比利斯的政權,還鑽進過客的口袋裡。
這裡是天堂,也是地獄。
美麗與殘忍同時存在她的身上。
Guy先行一步往亞塞拜然的首都巴庫,而我則到喬治亞東部的泰拉維(Telavi),之後再到巴庫與他會合。喬治亞的釀酒業頗發達,她曾是蘇聯時代各成員國中最大的紅酒出口地區。往東的公車經過綠悠悠的田野,迂迴小道上塵土飛揚,卻擋不住遍野的葡萄香。葡萄田背後就是連綿不斷的高加索山,仿如一道天然屏障,抵擋北方的寒流。如斯優美的田園風光,根本就不能叫人聯想到這裡曾發生過多宗殘酷的綁架案,連村民也要自發組成互助保安團。
泰拉維人口不足三萬,小鎮建在山坡上,十分怡人。婦女在樹蔭下閒話家常,男士在茶座中品美酒論國事,孩童在馬路旁嬉戲,見到我這個異鄉人時都用又好奇又害羞的目光看著我。
村子附近有一所教堂,入口有一位修士,年約三十多歲,一見到我,立即把聖經也擱在一旁,向我走過來。他略懂英語,知道我從香港來,就高興地問:「那妳認識李連杰和成龍嗎?」我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想不到修士也看功夫電影!我幽默地回答他:「我認識他們,只可惜他們不認識我。」
之後,修士為我介紹教堂各個部分的歷史,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教堂如何在幾個世紀中歷盡浩劫,到現在依然聳立不倒。
當我正仔細欣賞教堂天花的壁畫時,修士突如其來地問:「妳真的是中國人?」
「還有假的嗎?」我反問,然後掏出筆記本在上面用中文寫出自己的名字給他證明。
他看後,心滿意足地笑著:「太好了!我平生第一次跟中國人接觸!」
「那你是喬治亞人?」我也笑著,明知故問。
他立刻肅立,右手放在胸膛,自豪地說:「我是喬治亞人!」
他的回應令我有點驚訝。那是我頭一回看到喬治亞人的眼神中閃出光芒,以作為喬治亞人為榮。
離開教堂時,修士說:「有空妳要再來啊!願主祝福妳。」
「也願主祝福你的國家。」
***
我住在鎮上一戶民宿之中。女主人Svetlana是個三十八歲的烏克蘭人,十多年前嫁給四十五歲的喬治亞籍丈夫,她的丈夫因病半身癱瘓近十年,終日躺在床上,臉容比真實年齡要衰老二十年。他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電視排解愁悶。他們一家安裝了衛星電視,有幾十條頻道。由英國廣播電視的王牌遊戲節目《The Weakest Link》到俄羅斯版本和美國版本的,他都看過了;而且,他連香港大幅增加隨地拋垃圾罰款的新聞也知道。很難想像,這個終日躺在床上,連轉過身來上廁所也需要別人幫忙的男人,曾經是蘇俄時代的KGB高級官員。
Svetlana煮了魚和米飯作晚餐,我吃得津津有味,她就笑起來,告訴我五個月前有個日本人也住在這裡,看到她煮米飯就十分高興,所以猜想我也會喜歡吃飯。她的細心和無微不至,令我太感動了。席間我們喝葡萄酒和吃道地的沙律,開始閒談。東歐和蘇聯的巨變成了必然的話題。雖然鐮刀和斧頭已被人摒棄,但仍有不少人眷戀前朝。
「當然是以前的時代好。」Svetlana想也不用想就回答,眼睛已映出對過去的緬懷。
Svetlana說,以前大學畢業後由政府分配工作,不愁生活,每日向政府領生活費,沒有苛捐雜稅,其他醫療保健費用全由政府承辦;加上以前可在蘇聯各加盟國之間自由走動,即使不能到其他西方國家,單在蘇聯境內遊歷,已能踏遍地球的三分之一。沒錯,上世紀九○年代以前,蘇聯是全世界最大的國家,歐亞大陸的板塊,差不多盡歸她的版圖上。
即使比人多,她不及中國。
即使比物阜,她不及美國。
但比地大,中美聯手也鬥不過她。
想當年,一切都是美好的。
現在呢?百物騰貴得吃不消,政府發放的援助也越來越少,她的丈夫每月只有七美元傷殘津貼,所以現在要靠辦民宿幫補生計,但生意並不如理想,畢竟來喬治亞旅遊的人寥寥可數,我住了兩天也沒見過有其他人,而在留言冊上簽名留言的也沒幾個人。倒是有對澳洲夫婦一年前來過這裡,想為Svetlana做點事,於是幫他們寫一個網頁介紹他們的民宿,而Svetlana都是透過其他入住的人才知道這件事。
雖然如此,但Svetlana仍然辛勤地把旅館每個角落逐一修好,希望將來的日子可以好過一點。我每天七時起來,已見她在花園中開始修葺工作。
Svetlana也讓我翻看一些她在蘇聯時代的身分證明文件,她的身分證記錄了每月工資和薪俸稅。八○年代末期她拿的工資是每月一百二十二盧布(約二百美元),還有政府醫療津貼。我聽說現在喬治亞人的平均每月收入是五十美元,政府也取消了很多既有福利,所以生活百上加斤。這也許解釋為何喬治亞人總是苦著臉吧?而且Svetlana的丈夫已完全喪失工作能力,生活擔子全落在她一人身上。可幸的是Svetlana對丈夫不離不棄,兩個女兒也十分孝順,幫忙打掃做飯,有空還會向留宿的外國人學習英語。她們都希望,他朝出國,到西方去,找尋更美好的生活。
「現在生活真不容易,不過日子再苦,還是要過。看!連剛出世的貓咪也要努力去適應世界,我們更不能鬆懈。」Svetlana指著家中數頭來到世間才兩星期的貓咪說,然後輕輕將牠們抱起,放入懷中,一臉安慰。她在閒談間雖然有說有笑,但那哀愁和倦態,卻無法用笑容掩飾過來,不知道她已多久沒有開懷地痛快地大笑一頓。
離開泰拉維那個清早,Svetlana為我煮了俄式餃子做早餐。由於要趕七時半的車往邊境,所以我只草草吃過一點,便向她們一家道別。臨別一刻,我回頭再看,Svetlana向我揮手,再露出那溫柔而疲倦的笑容。
記得初來喬治亞的時侯,我接觸的人、看到的東西,都充滿悲愴絕望。但是泰拉維的人卻讓我看到,喬治亞百姓的臉上雖帶著愁緒,但卻是善良、美麗的。教堂修士那絲自豪的笑容,以作為喬治亞人為榮;Svetlana在園子中工作時辛勞的背影,正是默默耕耘、自強不息。他們心裡都有著希望。在我離開喬治亞的半年後,這個悲情的地方發生了一場不流血的政變,被稱為玫瑰革命。國會普選舞弊的醜事在全球所有頻道上作頭條報導,總統府被反對派占領,有銀狐之稱的總統謝瓦爾德納澤下台,結束長達十多年的執政。
在新紀元裡,且看像玫瑰般高貴優雅的革命可否令喬治亞自強不息,讓她的人民再展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