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日零晨時份,十三歲少女卓慧研進入尖沙咀一間的士高,在年青友人處得到俗稱K仔的氯胺酮。稍後,她嘔吐大作、頭暈昏厥,最終,暴斃街頭。
同夜,我坐在深宵青年外展隊的七人車上,度過我實習社工生活的第三個月。深綠色的七人車是深宵外展社工的流動基地,我們乘著它在夜間穿梭區內各個屋?和蒲點,有時也會用它將青少年送回家去。我們坐著它,在同一個夜空之下,見證一個又一個關於青年和濫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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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間接觸到的青年人中,十之七八也有濫藥經驗,分別只是份量和次數。用的藥也講潮流:大麻?Out。揩天(聞天拿水)?『拎住張紙巾猛咁索,好白痴!』,Out。咳藥水?Out Out ?,不過勝在夠便宜,但喝得多會使牙齒被侵蝕和變黃,不划算。其他常見的還有糖(Fing頭丸)、四仔(四號海洛英)等,和其他推陳出新的種類,而K仔(氯胺酮,Ketamine)是其中最流行的一種。
索K,就是吸食氯胺酮粉末。吸食者會拿一張硬咭紙(或紙幣),將K粉放在紙上,輕輕屈曲,讓K粉排成一直線,然後用飲管或直接用鼻吸食。一小包K粉約數十元,聽過有賣家混水摸魚,將其他粉末混入K粉內濫竽充數,例如鹽、洗衣粉甚至玻璃粉等,因賣家的無良程度而異。
K仔,本來是種靜脈麻醉藥,能抑制大腦中的興奮性神經細胞受體,有麻醉及鎮痛作用,通常在人類或動物的小型手術中使用。索K後,多會出現暈眩、嘔吐、幻覺等徵狀。腳步浮浮、渴睡、說話迷糊、亂叫亂嚷,旁人看上去有如飲醉酒,這種狀態,他們稱之為『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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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是我們在這個夜晚遇上的其中一人,約十五、六歲,是個高高瘦瘦的男孩,零晨三時多我們在屋?的長椅上遇見他,和他一起的還有另外十多人,有男有女,年齡都是十四至十八歲左右。之前也見過他一次,有點印像,於是上前和他攀談。
談了兩句,發覺他有點不妥。
『你迷迷地喎。』我對D說。
『揩左少少o者,我仲好清醒。』揩o野、Take o野、食o野,指的都是使用精神科藥物。
D說著,打了個呵欠,然後指指B:『佢就真係好迷喇!』
我看看B,走路像耍醉拳。記得上次見他時,他連續嘔吐了好幾次才精神一點,不禁有點擔心。
『佢咁食法,依家冇事,遲多幾年就知死。』我記起書本上說索K會如何引致記憶力及智力衰退、呼吸及心臟機能受損等等,但對於他們來說,強調未來會如何如何其實說服力不大。
『咁佢又唔係日日食,想食都冇咁多錢啦,間唔中揩下o者。』十五歲的D說著,點了根煙,提提神。
我問D:『有冇諗過唔食?』
『諗過,不過成班人出?玩,成晚流流長,揩下o野開心好多。』A說:『反正冇o野做,食下冇咁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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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D身旁,躺著A。他橫臥在長椅上,一動不動,睡得像死了一樣。
D說A已經兩天沒有回家,這兩晚都在朋友的家裡借宿,早上就到附近的體育館洗澡。這晚大家一同出來,他揩了一些,然後便睡成這樣。
過了今晚怎麼辦?『搵個人收留佢?,佢都唔係第一次啦,慣晒。』坐在一旁的C插嘴道。
C是B的女友,十五歲,差不多每晚都在屋?內和男友及幾個朋友一同『打蠆』,不是在便利店門口,便是在有蓋的長椅處。C樣貌娟好,活潑愛說話,不過臉上總是缺了點血色,大概是因為少見陽光吧;她和男朋友兩人都不太愛上學,晚上玩得夜了,次日遲到缺席是家常便飯。
同事和她倆認識得久,知道他們一班人都會索K,有時在屋?內,偶爾會在北上落D時,因為她未成年,在香港落D比較麻煩;加上內地的消費也較低,不過K仔的質素更加沒保證,有時真是連自己吸了甚麼也不知道。同事好幾次把握機會跟她談談她的身體狀況,她也覺得自己的皮膚和面色越來越差,我們便鼓勵她去參加附近機構舉辦的身體檢查計劃,還為她報名、預約。
『會戒嗎?』我問。
『唔知呀,盡量啦。』她看著正在耍醉拳的男友B,一臉不肯定地說。
我望著她的臉,想著作為社工、作為屬於『白天社會』的我們,還有甚麼可以做。我想著想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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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青少年濫藥是一個社會和政府要解決的問題,那麼且先回答這道選擇題:到底是誰將他們推向濫藥的路?
答案A:生而不養、養而不教的父母;答案B:高企的青少年失業率、非技術勞工的低工資;答案C:沉悶的學校生活,挫敗的考試制度;答案D:青少年人看不見、摸不清的未來。
電影《古惑仔》中有這麼一句話:地面世界有一套規則,地下世界同樣有一套規則──這話同樣適用於青年人的夜間世界。實習初期,赫然發覺夜間世界存在著一套我不熟悉的文化和價值,在白天認為難以接受的人和事,夜間也可以變成平常事。他們愛在夜晚出沒,只因在夜間他們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空間、一個可以呼吸新鮮空氣的窗口。
在成年人的世界,他們或被冠以雙失、三低、夜青、邊青等銜頭,他們是教育制度和勞工市場中的最底層,欣賞的眼光從來不會來到他們頭上。成人世界將濫藥看成十惡不赦的惡習,打著的當然是為青少年人好的旗號,但在這些青少年人眼中,卻只是尋找自由喘息空間的一種方法。鬱悶的心情需要有舒緩的通道,濫藥,只是其中一途;而在他們眼中,這方法沒有甚麼大不了。
他們當然知道濫藥會對身體不好(甚至知得比我們更清楚),因為用藥而昏迷甚至死亡也不是甚麼新聞,因為他們早就耳聞過目睹過。主流社會太輕易用上『唔識諗』、『唔成熟』、『唔自愛』來總結他們濫藥的原因,也太一廂情願地得出處理的方案;仿似只要多做幾次港九大舉掃毒公關show、要學校和社工多做一些毒品教育,便能將問題交代過去──卻沒有人願意許諾,給青年人一個公平的社會、像樣的家庭、和充滿希望的未來。
註:文內的青年人個案的資料已被稍作更改。
圖:黃照達
[本文刊於06年7月30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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