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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一個政治身份

筆者自命左傾,可是,在閱讀國內學者的文章時,有幾位自由主義者,雖然觀點不相同,我還是頗欣賞的,余杰的親美,令我反感,但他行文的率直以及狠批愛國主義,我已為文指出;今天要說秦暉。

近幾年讀了秦暉不少文章,他大部份觀點我也同意(他對WTO的看法,我大概會有異議),但國內通常把他跟自由主義經濟學家混在一起;當然,也有識貨之人,2003年New Left Review便訪問了秦暉,我不知道背後有甚麼故事,但我想,國內不少人應該會很愕然。

今天就談一下一篇剛讀到的<公社之謎>,很好的一篇文章,來自《傳統十論:本土社會的制度、文化及其變革》。研究人民公社的學者不少,但秦暉提出了一個很行家的問題,他自己曾深入研究俄國農業及蘇聯共產黨,俄文頗了得,他問:為甚麼俄國搞集體化時,遭到這麼多農民反抗,而中國則相對來說少,而速度又可以這麼快呢?

首先,不論是蘇聯還是中國,農業集體化其實都是國家大共同體支配個人的表現,是國家力量擴張,而為甚麼中國小農抵抗較少,秦暉的論點很簡單,但有點違反我們對中國傳統社會的常識,他認為,中國農村社會缺乏強大的小共同體的力量,在中國即為宗族群體力量,所以,國家可以穿透農村,動員群眾;秦暉是學歷史的,他不忘指出中國小農的歷史根源,農民一直是遭受官僚動員、管治、控制的對象,即所謂「編戶齊民」,所以中國的小農雖然規模小及關心小家庭的私利,但地區及家族力量其實不強,他說,以農村本位的鄉紳其實不多,當中不少反而是政權控制網的延伸。

相反,俄國在革命前及後,都具有強大的村社力量,以至斯大林要集體化農業並不容易,蘇共便曾出動紅軍去平定反集體化的農民;而中國小農相對反抗較少,反抗較強的地區,都是宗族力量較強大的地方,例如廣東及江南一帶。

秦暉的觀點,讓我們以政治分析,重新思考中國農村改革,或某些人所說的「市場化」或「市場轉型」;中國農村的改革,可以視為非集體化,即人民公社及生產隊的消失,但是否就是建立穩固的農民自主,或家庭自主自由呢?顯然不是這般簡單,而秦暉點出其實很簡單的一點:中國的公民自由仍然被嚴格限制著。

我自己的論文研究廣東珠三角地區,我研究了兩類家庭,第一類是本地農民家庭,另一類是外地民工,他們都是農村改革的產物,但他們的處境便很不一樣,不同的地方當然不只在於經濟收入,前者其實不斷努力重新強化小共同體的力量,即宗族及村落社區,例如修祠堂、廟會、宗族組織等等,故此,他們面對黨政幹部的政治支配時,還表現出較強的自主性,其公民權利還勉強維持了一點;但民工脫離鄉土,雖有同鄉關係,但已不再
是鄉土裡的宗族網絡,因此民工公民權受侵害一直維持至今,權益問題仍然嚴重,他們被新的權力網絡控制,

包括工廠制度以及地方政府;而城市一般居民,在抵抗國家權力上,雖不至於像一般民工,但肯定不及廣東沿海農村裡的農民,所以才有這麼多拆遷侵權問題。

秦暉在文末提到,中國公民權成長過程,不是西方那一套,利用王權來擺脫教會及村社的束縛,而是「公民與小共同體的聯盟」,這恰好與我指出的廣東珠三角本地農民的狀況相類似;當然,我並沒有秦暉這樣樂觀,他認為這種小共同體發展,是公民權成長那麼簡單,甚至我覺得不能用公民權來理解,至於是甚麼,我還沒有整理得很清楚,我想這又要另文討論了。

中國的經濟改革,其實是一連串複雜的權力機制重組,而不是國家退出社會及經濟的線性過程,它表面所釋放出來的名義上自由自主,需要放在這些重組中及重組後的機制中思考。

秦暉對自由的關注與歷史詮釋,其實很值得我們學習,特別是新左派,例如,我從來沒有看到任何新左派批評「小農思想」這種說法,但秦暉便清楚地告訴我們,大家最好把這個詞拋棄,因為小農的行為,其實是國家支配的結果,而不是小農的「傳統」思想作祟,農民,其實是政治體制分類,而不是職業,也不是純經濟階級。

秦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