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此文作者華澤(網名靈魂飄香)曾為CCTV紀錄片導演,近年來熱心公益和維權。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前後,大陸無數異見人士、維權律師、知識分子均遭政府嚴密監控和打壓,華澤便是其一。這篇文章記錄了她從2010年10月27日被綁架到10月30日被遣返回戶籍所在地之間發生的事情。
一、綁架
在東北出差近半個月,白天拍攝,晚上上網,知道曉波獲獎後,北京已是風聲鶴唳。於是和滕彪商量,回京後先在他位於望京的工作室住一段時間,等有司瘋夠了再回家。
擔心被定位,10月27日中午登上飛機後隨即關掉了手機,把電池和電話卡從手機上拆下,中止了與外界的通訊聯繫。
下午3點左右飛抵北京,在機場和滕彪等人告別,與他的助手歡歡乘機場大巴去望京。在機場高速路上,發現筆記本電腦不見了。我這該死的記性,一定是落在飛機上了。
一到滕彪工作室,放下行李,馬上用固定電話聯繫機場失物招領處,那裏的工作人員說,我的電腦資訊已有登記。立即出門,去一條街之隔的民航幹部管理學院乘機場大巴。
走到民航幹部管理學院門口,突然被人從後面按住,仰面架起,一邊向後拖,一邊黑頭套從天而降。腦海裏閃過第一個念頭:原來黑頭套這麼厚,有一股腳臭味兒。
救命!聽到自己在尖叫,之後是拼死掙扎,希望拖延時間,讓更多的人看到我被綁架的一幕,並能報警。掙扎的過程中,黑頭套被我掙脫了,在被七、八個大漢頭朝 下腳朝上塞進麵包車時,記住了這個最後的鏡頭:我用雙腳勾住白色麵包車的門框,不肯就犯。一個綁匪變形的臉,惡狠狠地俯視我:再掙巴就弄死你!隨後便失去 了知覺。
隱隱約約醒來,感覺車停了下來,以為到了目的地。一會兒車又繼續開,再停下。幾番之後開始飛速行駛。明白之前在等紅綠燈,之後上了通往郊外的高速公路。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盆冷水撲面而來,恍惚中看到一個黑屋子,惟一一盞燈直直地照在我的臉上,許多張臉在眼前晃動,一隻手伸過來,抓住我的衣領,把我從地上提起來,重重地扔在一個凳子上。頭狠狠地撞著了牆。嘴裏很腥,胸口很痛,想到了小說《紅岩》裏的渣滓洞。
數度昏厥,最後醒來時,躺在一張床上。仿佛潮水從頭頂退去,身體雖極度虛弱,意識卻逐漸清晰起來:這一切終於來了,好快!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了?朋友們知道了我失蹤的消息嗎?最晚明天,歡歡會去工作室,她應該知道我離開後沒有再回去。她一定會告訴滕彪的。
環顧四周,我判斷這是一個郊外的小旅館。十二平米左右的房間,北面是門和廁所,南面是窗戶,東面的寫字臺和椅子摞在一起,被移到了窗戶下面,騰出的地方靠 牆放著一張凳子,是我之前撞著頭的地方。西面就是我躺的這張床了。有五、六個人走來走去,低聲耳語。有人發現我醒了。
在審詢開始前給自己定下了兩個原則:一、餓死事小,失(氣)節事大,自己的事可以談,絕不提任何朋友的名字;二、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既然來了,就做最壞的打算。
二、較量
我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靠在床頭,不知什麼時候被弄傷的背部一陣刺痛。
審詢開始了。其他人都退出房間,只留下“一號”(我把審詢我的人按先後順序編了號)。他看上去三十歲左右,頭髮打了厚厚的摩絲,像招手停一樣翹著,窄腰的短上衣吊在身上,衣領敞著,露出足有一公斤的銀項鏈。很想告訴他:難看,像拴狗鏈。
他誇張地活動活動手腕,點上一支煙,套上一個透明煙嘴,用帶著銀戒指的蘭花指捏著,踱過來,一屁股坐到靠近我的床邊。我低下頭不看他。過了一會兒, 他用一根手指按著我的腦門把我的頭頂起來,把耷拉下來的一縷頭髮挑到耳後。然後深深地吸一口煙,悠悠地吐到我的臉上。顯然他是想激怒我,我閉上眼睛,不上 他的當。又過了一會(感覺有一個世紀那麼長),他把胳膊輕輕搭在了我的腿上,身體向前傾,幾乎是耳語:看著我。啊?你看著我嘛。
我冷冷地抬起眼睛,接住了他挑逗地目光。他一隻眉頭向上挑起,擠眉弄眼的湊到離我不足一尺的距離。
請離我遠點兒!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力量。
多遠?
越遠越好!
為什麼?
我討厭煙。
他站起來,踱到桌子那邊,掐滅了煙,又靠過來。
你看,煙沒了。這下可以說話了吧?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和你沒什麼可說的,把你們的頭兒找來。
隨後閉上眼睛,不再搭理他。
這個小痞子還挺有耐心,自說自話持續了差不多一小時,進來一個人與他耳語了幾句,那人走出去。不一會兒,又進來四、五個人,其中一人十分面熟,像是北京東 城區國保大隊的周隊長。幾個月前曾被他約談過一次,那次他與我隔桌而坐,雖然言語中透著威脅,但始終面帶笑容。現在這人板著臉,帶著黑色墨鏡,個頭也比我 印象中矮不少,顯然是這次綁架事件的次要角色。所以我一時還不敢確定。
起來,跟我們走!有人發話。
我挪到床邊,穿好鞋,腳剛沾地,頓時痛得出了一身冷汗。——我的腳踝也受傷了。顧不上想,黑頭套又罩了下來,我被兩人連架帶拖,踉蹌著往外走。走過長長的 過道,走出大門,像貨物一樣被塞進車裏。這次汽車沒有行駛多久就停下來,我被帶進一個大房間,走了十來步拐進另一個房間後,被按在一個方凳上坐下。隨即, 房內嘈雜的人聲散去了。只留下一個人圍著我開始踱步,靜靜地房間裏只有他的腳步聲,一圈又一圈。停下,一把扯下黑頭套。也許適應了黑暗,這屋裏的亮光刺得 我眼睛睜不開。
你叫什麼名字?
看清了,是一雙登山鞋。我的目光順著登山鞋慢慢往上移:戶外登山褲、藍色運動型針織衫,披著休閒外套。一個皮膚白淨,眼睛大得像瞪眼羚的年輕人——“二號”。看來他喜歡戶外運動。
你叫什麼名字?他又問了一遍。
你們不知道我是誰就把我綁架來?
我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什麼。
華澤。
眼睛已經適應了環境,環視四周,屋子有二、三十平米,我坐在正中間,前面三米左右有兩張椅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四四方方的公事包,是錄音設備!電影裏常看到的那種經典的審詢場景。
你今天下午剛下飛機?
對。
從哪回來?
丹東。
幹什麼去了?
拍片子。
去了幾天?
三天。
拍什麼?
律師辦案。
都幹什麼了?
會見當事人和家屬,去法院、檢察院複印案卷。
這麼點事兒要三天?
時間還挺緊張的。
是哪個律師?
我不想說。
為什麼?
我不說別人的名字。
他又踱了幾個來回:你看起來很虛弱?
痛、累,坐不住。
搬過來一張椅子:坐著吧。舒服點?
是。謝謝...
我們接著談?
談吧。
為什麼拍這個律師?
喜歡。
為什麼喜歡?
喜歡一定要理由嗎?
不要嗎?
我喜歡什麼不要理由。
聽見他運了運氣,停頓片刻又重新開始。
拍完到哪里播?
哪里出錢買就在哪里播。中央電視臺要買我也願意。
要是沒人買呢。
那就謹以此片獻給我喜歡的人唄。
你就拍這一個律師,還是拍一個系列?
不確定。如果還有喜歡的就再拍呀。
你說的喜歡是什麼意思?
說了你也不明白。
你是怎麼認識這個律師的?
年代久遠,不記得了。
在律師和拍片的問題上糾纏許久,他一無所獲。
門“呯”的一聲被推開。一個高個兒男子在四、五個人的簇擁下隆重出場。
“三號”——四十歲左右,小眼睛,西裝革履,皮鞋亮得蒼蠅站在上面都會滑倒。他把手裏拿著的煙盒、手機往桌上一拍,坐下,二郎腿一蹺,一邊不停地抖動著,一邊氣勢洶洶地說:
你別難為我的弟兄們。你不是找領導嗎?我來了。告訴你,我忙著呢,沒空跟你費話。你來句痛快的,能聊不能聊?
我不是一直在和你的弟兄聊嗎?
聊不下去了,卡殼了。你一會兒不記得了,一會兒不想說了。這叫聊啊?到這兒來你還想掌握主動權?沒門兒!告訴你,來這兒的就不可能隨便出去。我問你就答,這才叫聊知道嗎?
請把證件給我看看?你們是哪個部門的?
說出來嚇死你!(和國保打交道又不是一、兩天了,沒嚇過啊。莫非是國安?)
說出來聽聽。
現在我不能說,以後再說。
我笑了。“三號”氣得咬牙切齒,臉都扭曲了。
我能讓你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你信不信?
繼續笑著,看戲似地盯著他。這時,外面傳來狗吠聲。
我把狼狗牽進來和你玩玩你信不信。
行—啊——。我笑得已然力不可支。
一旁的“二號”幫腔:你怎麼這麼傲慢?有什麼好笑的?你應該恐懼,正常人上這兒來都會恐懼。
我為什麼要恐懼?你們把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用暴力綁架到這裏來,連自己的身份、名字都不敢說,證明你們更恐懼。你們如此恐懼,我就不必恐懼了吧。
“三號”顯然是氣瘋了,他一拍桌子:最後問你一句,還能聊不能聊?
沒什麼可聊的。
好,你想當江姐是不是?那我成全你!我向來是先禮後兵,現在禮完了,該兵了。你等著!他說完幾乎逃跑一般沖向門口,屋裏所有人隨他蜂湧而出。
在他臨出門前甩給他一句話:被你們綁架到這裏,就沒打算活著出去!
門“呯”的關上,又打開。進來了“四號”。他沖我大喊一聲:站起來!坐舒服了你是不是?
我搖搖晃晃剛站起來。身下的椅子就被他一腳踢倒了。
你有正經營生沒有?啊?
不解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又沒男人,又沒正經營生。啊?
(明白了)你認為自己幹的這叫正經營生?
你住嘴!我們領導問你話,是看得起你,你那叫回答?你那還不如不回答。你那麼回答你不如乾脆別說話。
跟這個瘦小的委瑣男也確實沒什麼可說的。
你幹嘛不找個男人?幹嘛不找個正經營生?你什麼東西?!
都什麼邏輯啊?這人上過學沒有?
他又重複了N遍這兩句車軲轤話。看來他對我沒有男人、沒有正經營生這件事耿耿於懷。
我看著他一言不發。
好,你不說話,你不說話是不?!
他剛才不是讓我乾脆別說話嗎?
他惡狠狠地圍著我轉了一圈,停在我身後。“禮”完了,要開始“兵”了吧?是什麼樣的“兵”?傳說中的酷刑一件件在腦海裏過了一遍。想到某人常說過的話:最 看不起進去就慫,出來就硬的人。我不會給某人機會讓他這樣評價我的。再說,我這身子骨,估計兩下就完,痛苦也不會有多長時間。我準備好了。
他怎麼還不動手,時間過去了多久?右腳痛得站不住,全身的力量都在左腳上。我已經開始有些神情恍惚了。別倒下,千萬別倒下!別讓他們以為我害怕了。
聽見有人在和我說話,神智慢慢恢復過來。是“二號”,他把椅子端過來,讓我坐下。開始唱白臉:
你為什麼發抖啊?
冷!
他出去轉了一圈,拿了一個白床單進來:沒有衣服,給你這個吧。
我把床單裹在了身上。“二號”拉過來一把椅子坐在我旁邊,語重心長的開始聊。
你怎麼這麼固執啊?其實我們就是要你一個態度。
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一個守法的公民非法綁架到這裏來,還有什麼資格和我談態度?
你要是總追究前面你怎麼來的這件事那就沒完了。你又改變不了現實。
我是改變不了現實,但我可以不合作。我和小流氓也不可能合作。
小流氓?誰是小流氓?
調戲我的人,要讓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人。我可以忍受大流氓,但不可以忍受小流氓。
他們有什麼區別?
大流氓竭力掩蓋流氓的本質,他們知道那是醜的。小流氓赤裸裸地表演流氓的本質,他們以醜為美。
哦,有道理。但是你也太傲慢了吧?你知道嗎?你的態度讓人感覺是在挑釁。
我糾正他:不是挑釁,是不屑。讓我消失?別跟我來這一套。我越說越生氣:不就是死嗎?我們納稅人花錢養著你們這些無惡不做的東西,天天看著、聽著你們的惡行,我早就活膩了。
他倒很有耐心:你想過沒有,可能不會讓你死,就讓你耗著。你受得了嗎?
耗吧。油幹了,燈就滅了!
你怎麼這麼不識時務呢?你做的事不是都光明正大的嗎?說說有什麼關係呢?
我告訴你了,可以說我自己,不可以說別人。
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別人,你自己能不能出去都還不知道呢。
對我來說,內心的安寧和靈魂的自由,比身體的自由重要得多。你不會明白的。
他愣了好一會: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想想,你也再想想。今天太晚了。先休息吧。
我提出要上洗手間。他叫來一個女看守陪我去。從洗手間出來,地上已經放好了一個床墊,上面有一套被褥。女看守說:就在這上面湊合睡吧。
怎麼?這就完了?沒有酷刑?也不打算耗幹我了?不管它,先把自己虛弱、顫抖不止的身體放平、暖和了再說。
一男一女搬來兩張椅子坐到床墊旁邊。 我平生第一次,在足有兩百瓦的燈光下,在兩個看守的監視下,閉上了眼睛。
疲憊之極,卻徹夜難眠,能感覺到心臟對胸口猛烈地撞擊。全身開始疼痛,雙肩、腹部、四肢,是綁架時使勁掙扎的結果吧,運動量太大了。
聽天由命地躺著。看守們換班時走動的腳步聲,低語聲,椅子發出的吱吱響聲,甚至喘氣聲都那麼真切。
不知道幾點了?天光透過厚厚的窗簾滲透進來。這是一個靠南的房間。一個身材五短、健壯的男人走了進來(這個打手,昨天綁架我的人之一!),他把手插在褲兜裏走到我的旁邊,眼露凶光,看著我,用腳踢了兩下床墊:起來!請你來療養的啊?!
我爬起來,整理好被褥,默默地坐在床墊上。
“二號”進來,拉過一張椅子,靠近我坐下。
我們繼續昨天的話題。
我再重複一遍:我只談自己,不談別人。
這是你的原則?
是。
••••••
華澤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花的海洋。古漢語中花、華不分。
他開始問一些我看起來很無聊,也許對他很重要的瑣事:家庭背景、成長環境、教育狀況••••••談話就這樣拉拉雜雜、漫無邊際地進行著。
從昨天到今天,你們對付我的足有二、三十人了吧?納稅人的錢你們就這麼造?我開始提問。
你怎麼知道我們花的是納稅人的錢?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不是嗎?
不一定哦。
難道是安元鼎?
說不定哦。
幹這份工作一定很痛苦吧?心裏會有陰影嗎?
你怎麼就這麼肯定?
看你也是受過教育的,至少是大學畢業吧。你會告訴你的家人你們綁架了我嗎?
不能說是綁架。
那是什麼?
我們叫,弄進來。
你知道這是違法的吧?
法律包括很多層面,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
哦,很新鮮,我不知道的也叫法律。好奇地看著他: 告訴我吧,你究竟屬於哪個部門?
告訴你你也不理解。就算將來有一天,我們在另外的場合見面,你也不會理解。
那就告訴我你的名字吧。雖然你是這個具有黑社會性質的、有組織的犯罪團夥中的一員。但將來你受到審判時,我可以出庭為你作證。證明你在我被綁架期間,沒有對我施以酷刑。
他笑笑: 你覺得這一天還有多久?
人算不如天算。也許十年,也許一夜之間。我相信,你、我有生之年都會看到的。
那你在這之前打算做些什麼?
用筆、用心、用攝影機,記錄下這個時代的變化。
他點點頭,轉了話題:你該吃點東西了,你想吃什麼?
我要先刷牙,不刷牙不能吃東西。
他用了十幾分鐘來說服我,用水漱一漱也可以起到清潔口腔的作用。我堅持必須用牙刷、牙膏。
他終於說:其實,找一個牙刷來也不是太難的事,不過你昨晚看起來情緒不穩定,我怕你傷著自已。
原來這樣。睡覺有人守在旁邊,上洗手間也有人貼身“保衛”,原來是怕我自殺。
是啊,你昨天說到死的時候眼都不眨,你把我驚著了。
這回輪到我笑了:放心,我不會自殺。要死,這筆血債也得給你們留著。
你要在這裏被弄死了也沒人知道。
那可說不定。你們這二、三十個人就沒有一個有良知的?今天不說出去,你能保證十年、二十年後也沒人說出去嗎?別那麼自信。
你真地不怕死?
人怎麼活不是一輩子?庸常地活也是一輩子,精彩地活也是一輩子。有什麼可怕的?
那你得吃東西,把身體養好,才能精彩地活呀。
要刷完牙才能吃東西。
你這人還真固執。你知道嗎?你的許多朋友都比你有智慧。
知道。
最後談判的結果是,我用手指當牙刷,抹著牙膏刷了牙。然後吃了幾根青菜、幾塊香菇、幾口速食麵。
“二號”出去了。馬上進來兩個看守,一左一右坐在兩邊。看來我可以繼續休息了。
這一天的“談話”就這麼結束了。他們這是要幹什麼呢?如此隆重地把我綁來,就這麼呆著?看來,我們相互無法理解。我們不是同類,我、與他們之間的差別,比狼和狗的差別大很多吧。
四周真靜啊,只有狗叫聲。偶然,遠處有飛機轟鳴而過。猜測所處的位置應該是在機場的東面。這是他們的一個秘密處所,專門關押我這樣的異議人士?他們有多少 這樣的秘密處所?關押過多少異議人士?這裏有過酷刑嗎?那些從這裏走出去的朋友還能過正常的生活嗎?一年以前,無論如何,我不會想到自己有今天這樣的遭 遇。胡思亂想著,捱到天黑,又天亮。
打手又來了,用腳踢床墊。我翻過身,用後背對著他。他一把掀起被子。我仍然躺著,不理他。他火了,圍著床墊走了兩個來回,開始破口大駡:你個賤B,你以為你是誰呀?裝TM什麼丫挺的?••••••繼續罵,不堪入耳。
我豁出去了,猛然坐起來:你什麼東西?給我滾出去!
他逼近我:你再說?我弄死你!
“二號”奪門而入,我朝他大喊:讓這個打手離我遠點,等你們要弄死我時再讓他進來!
“二號”攔住了沖過來的打手,在出去之前,他指著我:你等著,我把你拖出去挖個坑埋了!
我氣得混身發抖:我等著你們把我給埋了。我知道你們做得出來,但是你記住了,總有一天,你們會受到審判!
已經是被綁架的第三天了,怎樣才能讓外面的朋友知道我的下落?
看守我的人至少有五班,每班兩人一男一女,大約兩小時一換。每次“二號”一進來,看守立即出去,“二號”一出去,看守立即進來。從看守們簡短的交談中能聽 出來,他們是從不同部門抽調來的。他們可能完全不知道我的情況。如果我大聲自言自語,讓他們知道我是誰,我是如何被綁架到這裏來的,他們中間會有人把消息 帶出去嗎? 我不相信這幾天接觸過的所的人都是鐵板一塊、鐵石心腸。我把頭埋在雙膝上默默地想著,門“砰”地開了,湧進來一幫人,其中一個緊挨著我坐在了 床墊上。是“一號” ,那個小流氓。 他用胳膊肘捅捅我的肋骨:
抬頭!看我!
我不動,沉默。他捅一下,又捅一下。仍然沉默。他點上煙,吸一口,找准位置,“噗”~把煙從我趴著的頭和胳膊縫隙間吐進來。我朝遠處挪了挪,繼續埋著頭。他也跟著挪到床墊中間:
呃,你怎麼這麼淡定啊?在臺灣受過訓吧?周圍嘻嘻哈哈一片笑聲。
從這句話裏,我再次確認他們不是國保,而是國安。他們接受的就是這樣的資訊吧?我是間諜,是特務,危害了國家安全,是國家的敵人。否則怎麼能讓這些受過教 育的年輕人下這樣的狠手而不會感到良心不安呢?怎麼讓他們相信自己從事的職業是有尊嚴的呢?這會兒他們不是來審詢我的,他們顯然是閑得無聊來找樂子。我始 終埋著頭,一言不發。鬧了一陣,實在沒什麼可樂的。一幫人揚長而去。
之後的時間裏,“二號”不時會走進來站一會,和我交談幾句,我知道他在研究我背包裏的東西。
你那個雙肩背是裝攝影機的,還是放照相機的?
都有。
東西呢?放朋友家了。
他想知道那些SD卡是幹嘛用的。那卡是專業設備用的,如果他用普通相機看不到裏面的資料。
416的紀錄片是你製作的?
對。
不怎麼樣嘛。會講故事的人都會做,沒什麼技巧。
謝謝誇獎!紀錄片的最高境界就是無技巧。
你為什麼關注這幾個人?
我愛他們。
你還挺逗,你愛的人那麼多,卻不結婚。
我說的愛和你說的兩碼事。
他在看416的片子,那讓無數人激動過的場景不知道是不是也會感動他。很想告訴他,那就是愛。
你有幾部手機?
好幾部。
為什麼把它們拆開來?
準備做清潔。
為什麼不開機?
省電話費。
他在檢查我的手機。我有兩部手機,那部專門用來上推的買了沒幾個月。被他碰過了,髒了~~
你過去的生活不錯嘛,去過不少國家。
是啊,我的理想就是周遊世界。
他在看我拍的照片?U盤裏肯定沒有。是看我的博客嗎?
賺錢不少吧。
我賺的每一分錢都是乾淨的。
你不想回到原來的生活去嗎?
每天都想。就是回不去了。
我可以幫助你。
你説明我?你怎麼幫助我?你能讓結石寶寶健康嗎?你能讓趙連海被釋放嗎?你能讓汶川地震中被豆腐渣校舍砸死的孩子復活嗎?••••••
難道這個國家就沒有讓你滿意的地方?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把我綁架來?我違法了嗎?世界上有任何一個文明國家的政府會這麼做嗎?
當然會呀。美國中情局也會綁架的。
小夥子,你美國大片看多了吧?美國中情局只對外,不對內,它不可能綁架美國公民。
你從來不知道妥協嗎?
不同利益團體可以妥協,不同利益訴求可以妥協。和流氓怎麼妥協?和強暴你的人怎麼妥協?他說要強暴十次,你說兩次算妥協?他說要強暴一小時,你說二十分鐘算妥協?
“二號”扭頭出去了。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早晨起來感覺異常虛弱,身上穿的牛仔背帶褲整整肥了一圈。穿上鞋,搖搖晃晃站起來,鬆鬆垮垮地褲腳竟踩在了腳下。彎下腰去挽起一截,再站起來時,只覺眼前一黑。
聽見一片噪雜的人聲,感覺離我很遠。有人在掐我的仁中,指甲幾乎嵌進了骨頭。痛得睜開眼睛,看到打手那張幸災樂禍的臉。軟軟地仰面躺著,無力反抗。周圍站 著五、六個人,有“三號”,還有東城區國保大隊周隊長。對,現在我可以確定就是他。雖然他仍然帶著墨鏡,一言不發。
走,穿好外衣,跟我們走。
被人架起來,第三次帶上黑頭套,塞進一輛轎車的後座,一左一右被兩個男人押著,離開了這個囚禁了四天的地方。
不知道要被帶去哪里,用心辨別著方向。車子不停地拐來拐去,有人打進電話,聽出接電話的是副駕駛位置坐著的周國保,聽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大概這趟差事辦得有點窩囊。
走了大約兩小時左右,傳來火車站廣播喇叭聲:各位旅客請注意•••是遣返!
你 們要把我送到哪里去?我連換洗衣服都沒有。你們必須通知我的家人。我一把拽下黑頭套。兩個男人大聲喝斥著按住我,黑頭套立即又被罩上。右邊的那個人用手按 住我的頭,我的下巴死死地抵在胸前不能動撣,綁架那天被弄傷的背部痛得像要裂開來。我一邊喊:放開我!一邊反抗。坐在前座的周國保厲聲制止。右邊的男人狠 狠攥住了我的手,使勁揉搓。你掙!你掙啊!他的聲音低得只有我一人能聽見。是那個打手,他在報復我!
周國保開門下了車。打手一邊將我的手腕往後扣,一邊從牙縫裏罵:你叫啊,快叫!你不是厲害嗎?我就捏死你!捏死你這個賤B!
我大聲反擊:你這人渣,給我提鞋都不配!有本事你就弄死我!
我的手腕被他擰得和胳膊形成了30度銳角。四肢開始痙攣,漸漸麻木,失去了知覺。
周國保回到車裏。車子啟動,行駛不遠,停下。
下去!
我的腿動不了。
你TMD裝什麼裝?!
打手用腳踢我,接著把我往外拖。在拖出車門前,黑頭套被摘了下來。
是月臺,就在火車車廂門口。秋日明媚的陽光穿過月臺灑在了我的臉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我被公然綁架,就這樣被兩個男人在地上拖著~~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我哭喊著:放開我!放開我!
有人從後面抱住了我。你們別這樣對她。你們放開她。
我抬頭看:你是誰?
我是陳明。(作者化名)
啊?陳明,是你嗎?
是我。我來接你回新餘!
陳明,江西新餘廣電局辦公室主任,我好朋友的丈夫。多年不見了,我們竟以這樣的方式相逢。
陳明抱著四肢麻木的我登上了火車。乘客還沒進站,軟臥車廂裏只有我、陳明,和兩個自稱是街道辦幹部的便衣員警。
四十分鐘後,火車駛離了北京西站,整整68小時,我終於脫離了黑幫的魔掌,開始了被軟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