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轉貼]雷競璇﹕廣東人在《牡丹亭》

  我們老廣有位同鄉在《牡丹亭》裏當上了主角,這樣重大的事迹,未知大家注意到否?

  在湯顯祖筆下,柳夢梅是嶺南人,家住廣州,祖上以種果樹為業﹙可能是荔枝﹚。中國古時重視籍貫,讀書人尤甚,科考時冒籍和誤報都是很大的罪名。流風所及,雜劇、傳奇雖然是杜撰文章,但對於劇中人物的籍貫,作者還是不會糊塗。崑劇戲文以廣東人作為主角,我想來想去只有《牡丹亭》。

  對於這樣一樁很可能令我們面子有光的事,我豈敢放過,現在就嘗試在這上頭做點文章。

湯顯祖廣東自由行

  為什麽湯顯祖要將柳夢梅定作廣東人?余生也晚,趕不及申請當湯肚子裏的回蟲,只能運用以前讀歷史時學來的一點考據本領,稍作臆測。

  萬歷十九年﹙公元一五九一年﹚時,四十二歲、祖籍江西的湯顯祖正在南京做官,因為上了一道指斥科臣的疏,皇帝大怒,將他貶到廣東徐聞當個典史小官。他在這一年的秋天由江西入廣東,經南雄、始興、清遠南下廣州,遊歷了珠江三角洲一帶,然後到粵西的徐聞上任。在徐聞幾個月之後接到朝廷命令,轉到江西遂昌當知縣。這是湯顯祖生平唯一一次到廣東,為時約一年,雖然不長,但他有點像今日的「自由行」,去了不少地方,中間還到過海南島和澳門。徐朔方編年箋校的《湯顯祖全集》,收錄了湯顯祖此行所作的詩歌一百五十一首﹙卷十一﹚,我努力從中找尋線索,看看他有沒有像韓愈被貶潮陽時一樣,踏足過屯門,可惜不得要領。

  湯顯祖這次廣東之行,看來令他大開眼界,大約六年之後寫成的《牡丹亭》,收入了不少廣東風物。

  在第十齣〈驚夢〉的開首唱了一支〈遶池遊〉之後,杜麗娘接着有一闋〈烏夜啼〉的念白,最先的兩句是「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  這裏說的梅關在江西、廣東兩省交界的大庾嶺上,古時廣東人北上或者外江佬南下,多由此處,湯顯祖進入廣東,也是經過這個地方。杜麗娘的父親杜寶當時在南安出任知府,南安府在大庾嶺的北麓之下,首縣就是大庾縣,現在因為用簡體字,寫作大余縣。由於這樣的地理位置,杜小姐早上起來,舉頭也就遠遠望見了梅關。《牡丹亭》第二十二齣〈旅寄〉說的是柳夢梅遊歷香山嶴後,決定北上尋找出頭機會,這一齣的上場詩開首兩句是「香山嶴裏打包來,三水船兒到岸開。」後面戲文中又說到「五羊城一葉過南韶」、「離船過嶺」等,重組起來,就是由澳門出發,溯西江先到三水,再到廣州,然後乘船到韶關,攀過梅嶺進入江西南安。湯顯祖走過這條路線,於是有了這樣的地理知識,將之放入戲文之中。

  《牡丹亭》和廣東有關的情節不少,當中最引人入勝的一段是柳夢梅到澳門看番鬼獻寶,見於第二十一齣〈謁遇〉。青春版《牡丹亭》受制於時間,沒有敷演這一齣,未免令我們老廣感到可惜。湯顯祖親自到過當時已經由葡萄牙人管治的澳門,寫了不少詩文,還參觀過三巴寺,〈謁遇〉中說到的「香山嶴裏巴」,就是指這座「原是番鬼們建造」的天主教堂,此堂後來經過祝融之災,變成了今日的大三巴牌坊。澳門之行大概令湯顯祖留下深刻印象,既看到不少洋人,又看到種種進口的奇貨珍玩,於是就在《牡丹亭》裏加插了柳夢梅香山嶴看番鬼獻寶的情節,而且描寫得相當細緻。

  還值得一提的是,湯顯祖很可能在肇慶和利瑪竇見過面這回事,湯並因此寫有〈端州逢西域兩生破佛立義〉詩兩首,徐朔方對有關材料做過仔細的考證,指出詩題中的「西域兩生」除了利瑪竇之外,另一位是石方西神父﹙Francesco de Petris﹚。從西方來的老外竟然不是信奉佛教,這大概令湯顯祖感到得詫異。利瑪竇此時來華已經二十年,正活躍於端州﹙今肇慶﹚、韶州﹙今韶關﹚之間,努力尋找北上宣教的機會。

古怪嶺南人

  湯顯祖安排嶺南人當《牡丹亭》的主角,我們老廣當然沾光,只是細看柳公子的言談舉止,倒也未免令人氣餒,未知是否在湯顯祖心目中廣東人就是如此怪怪。

  不是嗎?你看這位自稱柳宗元之後的書生,原來在廣州靠一個駝背的老頭替他種樹為生,窮得無聊,想到外省「打秋風」,在梅花觀拾得畫像後,關起門來自言自語,「小生待畫餅充飢,小姐似望梅止渴」﹙〈玩真〉﹚,用現代醫學術語來說,屬於「性飢渴妄想症」。一旦杜麗娘鬼魂出現並自動薦枕,他也就急不及待共赴巫山,過了不知多少個晚上,才弄清楚眼前女子原來就是日夕相見的畫中人,活脫脫是杜麗娘說的「直恁的急色秀才」﹙〈婚走〉﹚。杜麗娘回陽,兩人結合後,他又毫無主見,最後還是石姑姑想出辦法,三人一起前往臨安赴考;誰知會試這樣大的事情這位柳公子竟然遲到,幸好主考官是他在澳門遊蕩時見到過的苗舜賓,開恩讓他補遞試卷,如此這般這位廣東才子方能中上狀元。

  《牡丹亭》人物中,杜麗娘個性鮮明,這是清楚不過的;杜寶、陳最良也非常突出,石姑姑、春香各有可愛之處,唯獨柳夢梅令人難於理解,矛盾甚多,並不討好,未知這是否反映了在湯顯祖心目中,廣東人就是如此一副德性。在第二十六齣〈索元〉中,兩個軍校在找來找去都找不到柳夢梅之餘,說:「天下人古怪,不像廣東人。」我懷疑這是湯顯祖的心底話。明朝時候的廣東人是何種面貌,我沒有考證,不好比較,但湯顯祖筆下的柳夢梅的確難以令今日的老廣感到光彩。直到全劇結束的〈圓駕〉一齣,柳公子才演出了一場好戲,他在杜寶多番詆譭之餘,生出火來,和岳丈大人針鋒相對,毫不退讓,顯出我們廣東人的蠻橫氣概來。

廣東人看牡丹亭.上

信報 2006-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