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inmedia不少人,包括筆者在內,都眼大錯怪了周教授上星期的文章。說不定周教授發現香港有個叫作inmedia的地方,有人對他的文章評頭品足打分之類,今天在信報另發一文,把說話說明白一點。沒甚麼新內容,但也貼出來,公道公道。)
上周以巴士阿叔為題,討論香港的「不文明」現象,有朋友看了,認為意思過於隱晦,不知我是贊同這些不文明現象:不介意有人在巴士上喧嘩、在濕地公園野餐、在屯門公園賣藝,還是我認為這些不文明現象應逐漸消失,隨香港邁向國際大都會,市民也應提升自己的行為和表現?
首先,作為一種現象,社會上發生的任何事情,本身並沒有好壞之分:猶如在濕地公園裏野餐,對携帶食物來分享的家庭來說,應該是賞心樂事,但對環保團體來說,這樣的行為不但大煞風景,且破壞有意恬靜地欣賞大自然生態變化者的雅興。因此,事情的好與壞,很視乎感受者的價值觀,很難說某種行為或表現就是好的,其他就是壞的。
文明與粗俗熔於一爐
其實,我故意為「不文明」一詞打了個引號,意思就是說,這些現象雖然看來不文明,對有這種行為的市民來說,卻可能是他們生活的自然表現,別人覺得不文明,便由得他人去批評,自己不一定要改變。
在巴士阿叔的討論中,我關心的,並非這些表現是否文明,而是從這些現象中,我們可否察覺香港社會正在分裂之中:香港社會有所謂文明和進步的一面,但也有所謂落後和粗俗的一面。我特別加上「所謂」,因這些形容都只從某種角度或價值觀念看,社會上實在沒有共同認許的客觀標準。而我擔心的,是這種撕裂正在把香港社會分成兩部分:一些人隨經濟發展不斷向上爬升,講求卓越、效率和個人享受;另一些人則仍在轉變的邊沿掙扎,終日生活惶恐、不安和任由命運擺布。
我對香港社會這種撕裂現象,是從點點滴滴的觀察得來的。在上周文章的結尾處,我提及在某些地區裏,連一間高級的咖啡店也沒有,也正是我觀察的一點一滴。猶記兩年前我擔任天水圍倫常慘劇調查小組的成員,在一個周日下午,我約了幾位在屯門工作的社工畢業生,帶我到天水圍實地考察;走了個下午,大家都有點累了,我建議找間香港大學也有的高級咖啡店坐坐,多聽他們對天水圍的感受。他們說天水圍沒有這樣的咖啡店,鄰近超過半百萬人口的屯門也沒有,有的只是一般茶餐廳,多數沒有不吸煙的座位。
我聽了社工同學們的話,初則有點惘然,但深入想想,住在屯門的居民,收入較好的,多在港島、九龍工作,要喝二、三十元一杯咖啡,可以在工作的地點喝,不用回來屯門;至於在屯門工作的,收入偏低,二、三十元一杯咖啡的錢,可以在屯門的餐廳和酒樓吃一頓不錯的午飯,這樣何必花錢去喝咖啡。商人是有頭腦的,沒有生意的地區又何必開設高級咖啡店!社工同學還對我說,在天水圍銀行也不多一間,櫃員機十分罕有。
生活方式差異的鴻溝
生活方式的差異,難免在市民間築起鴻溝。我還可以舉另一例子,也是兩年前,也是社工畢業同學帶我到元朗看看新發展。我對元朗的印象,留下來的是大馬路上的老餅店,現在有輕鐵貫通,周日的下午擠滿了行人。遊完市區,我們到附近的雀鳥公園,小小的山丘上有不大不小的平台,有數十人在那裏閒坐,多是一家大小,也多帶有食物來吃。
令我感到特別的,是在平台上玩耍的小孩,玩的都是非常原始的遊戲,如跳飛機、踢球、跳橡筋繩等,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處可見的。
平日,我也常到港島半山的灣仔峽公園,周日也有很多小孩,但他們除使用公園內的新式設施外,多帶有自己的玩具,很追上潮流,群體活動較少。我這樣作了個對比,想說明的是,香港社會正向兩個不同的方向埋堆,其中並沒有好壞之分,但在這兩個不同的世界裏,兒童有不同的成長經歷,成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他們看事物,也常持不同的觀點和價值取向。
有了這些觀察,我還作了數字上的分析。早前我在本欄說過,從一九九七年到二○○三年,香港的收入分布正向兩邊推進:月入五萬元的家庭增加了,而月入六千元以下的也以倍數增加。這種情況不是香港獨有,台灣也出現了「下流化」現象,即本來中等收入的,現在都往下移動。香港的情況比台灣嚴重,有團體批評香港貧富兩極化,要求政府正視貧富懸殊問題,但我覺得更值得憂慮的,是作為中流砥柱的中產階級慢慢流失時,香港社會的根基也會出現動搖。
我得重申,社會現象本身並沒有好壞之分,這些所謂文明或不文明現象只是社會的一部分。但我們可要注意的,追求卓越和自我成就的人,很難明白那些時常朝不保夕的人的感受;同樣地,那些每用一個錢總要想過度過的人,也很難明白怎可喝一杯咖啡、吃一個蛋糕,也要花上五、六十元。
我得承認,民眾感受上的撕裂是常有的。戰後初期在淺水灣酒店吃一個餐,是窮人的一月糧,但那時在淺水灣酒店吃餐的人是極少數;今天,香港成為文明的國際大都會,但被指為「不文明」的現象卻比比皆是。
《信報財經新聞》2006-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