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章擺明是要為這周末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演出《N.S.A.D.
無異常發現》,菲倚也落場演出。加上近日獨立媒體同人又籌款、又抗爭,心浮氣燥。這文章讀來,希望也如服一劑清涼劑!
也許是因為與廿豆‧盒子畫和前進進的近距離接觸,又或者是因為我的創作一直保持着對身體的好奇,所以多謝陳炳釗與鄭綺釵,不嫌唸視覺藝術的我來班門弄斧。亦請恕這個「對談」寫來更像一篇自白。
記得當時年紀小─90年代初,還未易名為劉若禹的劉靜敏成立了「優劇場」不久,藝術中心的茹國烈把她/他們引介到港,演出「母親的水鏡」並舉行工作坊,是為扎根鄉土、又接上果托夫斯基修練方式的「小劇場」。工作坊清晨於老遠的大嶼山進行,還記得抱着睡袋夤夜投宿,期待令我整晚輾轉難眠。到了早上學習神聖舞蹈,頭、身、手、足並用─我既跟不上反慣性而行的動作組合,還差點休克,註定以後只能作「優」的座上客。但聽她/他們娓娓道來師從果托夫斯基的經驗,有如僧人修行,令人着迷。
我不是香港話劇團的擁疐,沒有看過菲倚演的「正劇」;知道菲倚是因為彭家榮,知道有個老家在馬來西亞、來港讀演藝的女孩。後來再看到她,已是站在「優人神鼓」舞台上演《金剛心》,一身啡紅色袍裙。「優」當然不是菲倚的全部,但這些因緣實在又不能避而不談。再一轉眼,刻下在我眼前的她,已離團獨處,享受駐場藝術家的自由與劇場生涯上更多的未知。
也許真是要看機緣,同樣的道理,要走不同的道路。2003年,梵谷從新加坡的劇場訓練與研究課程學成回來舉辦「演者工作坊」,我對身體的好奇自此一發不能收拾。繼而是學習內觀禪,在藝與道之間遇上更多的困頓。聽見菲倚開工作坊,我第一個報名。工作坊一周三節,包括神聖舞蹈,太極和蘇菲(Sufi)旋轉,都是「優」的家常便飯。
修行與表演何干?
禪修、神聖舞蹈和蘇菲風馬牛不相及,更與表演何干?
也許演戲的朋友都有在台上突然忘記台詞,不知所措的經歷。然後才猛然發覺已掉入了虛構與真實世界之間的夾縫,旁人愛莫能助。當演戲變成只是唸台詞的慣性動作,作為表演者,我們不能把握的其實何只是戲劇的虛幻?腳底的當下,原來從沒有好好的立足過。表演的即時性,與已然完成、才放到觀眾眼前的視覺藝術作品不同,其實都是演者生命的當下呈現和分享。於是禪修也好、神聖舞蹈也好、蘇菲抑或太極都好,均是由身體入手,假借藝術的形相,回到當下。無論是有神論/無神論,無論它是宗教/不是宗教;無論它是藝術/不是藝術─作為演者─功利一點說,是身體心靈返本還原腳踏實地的事前練習;作為一個人─這是讓自己回到自知、再無其他的絕對境地;而作為一個人又作為一個演者,就是為自己裝上第三只眼晴的時刻觀照。
雖然菲倚也有學佛,在台師隨徹聖上師。但用「禪修」二字容易故弄玄虛,所以她寧取奧修的說法:「靜心」、「覺知」。
「靜心是一種沒有頭腦的狀態,靜心是一種沒有內容物的純意識狀態。」
(《橘皮書─奧修的靜心技巧》,頁15。)
而神聖舞蹈與蘇菲在形相上剛好是兩個極端,前者克制後者熱情。神聖舞蹈,上世紀初由原籍希臘拜占庭的亞美尼亞裔神秘家葛吉夫創立,博採中亞宗教傳統而自成一家。舞蹈只是葛氏整個思想體系其中一個實踐部份,本身並不以藝術為目的。他認為人像一部機械,分別由三個中心同時運作,包括:理智中心、情感中心、與身體(運動)中心。可是大部份人都因為習性而把各個中心混為一談,而神聖舞蹈的設計,就是要各個中心停止盲動,又同時各司其職。配合去情緒性的簡單音樂,神聖舞蹈看起來好像一連串的數學公式,把肢體不同部位依次擺動。但試過神聖舞蹈的朋友都知道,操作起來,它更近於「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的一心二用練習,既不能遲疑思考,又欲速不達,就算跟上了,也不能投入留戀。舞步組合的設計,遠超於單純的數學美,不能單靠理性記憶或機械操作來完成。而傳授的過程也盡量避免語言的干擾,葛氏想要超越藝術的感情用事與因人而異,達至普同藝術(objective art);而「優」的訓練也主要以這條覺知的分析路徑入手。
從最簡單的到較複雜的舞步組合,菲倚按步就班的分拆示範─自己十年前學不懂的,到今天照例沒有奇蹟。我看着菲倚的有條不紊,知道自己命中注定,不能羡慕。殊不知她原來也是非常情感中心的人,神聖舞蹈走的是覺知道路,菲倚起初也是跟不上的。正因如此,要有所精進的話便得要朝路的另一端前行。
工作坊的另一招,是「蘇菲旋轉」。「蘇菲」是何方神聖?聽說是個神秘教派,以不停旋轉作為自我提昇的方法。這天剛巧睡得不好,帶着一身的倦,很擔心會應付不來。菲倚略略交待「蘇菲」的歷史背景,原來它是伊斯蘭教的一個隱秘分支,當伊斯蘭的主流把安拉奉作至高無上、遙不可及的真主時,Sufi卻認為「我就是真主」。
「蘇菲」的詩人魯米曾經連續自轉36小時,聽來匪夷所思。根據奧修的更新,旋轉之前是有幾個步驟的,先是亂語(Gibberish) (當中又分為獨自亂語、相對亂語、和群體亂語),而亂語的作用是解除自我控制。接着是大家手拖着手,配合肢體和呼吸念誦三種咒語,並要對天、地、同伴和自己的身體作敬禮,都是配合旋律的大動作和重複性的。最後是一組移動重心向前後左右擺手踏腳的重覆舞步,維持約30分鐘。在重覆的舞步裡,我的思緒從記掛着當天的工作,到逐漸忘卻當下以外的種種,當中經歷過許多反覆。然後,音樂再度響起,要旋轉了!一股力量便從身體的中心湧出來,腳開始踏,也容不下理智的遲疑,就是直接進入了一種似有還無而又非常清醒的狀態。讓身體開敞,讓音樂進入。腳步自行加速,我發覺手臂因為旋轉的向心力自然揚起。完全沒有暉眩的感覺,像飛行。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好像到了很遠卻又腳踏實地,身旁的所有事物了了分明。音樂大概維持了15分鐘,如果不是要停下來,繼續下去是完全不成問題的。從愛的中心出發,還利用語言的膨脹來去除自我,蘇菲正好與神聖舞蹈相反。
菲倚─在路上
這種忘我與投入,菲倚形容像跳海。至於選擇跳海還是按步就班,就像佛教所說的八萬四千個法門悉隨尊便。蘇菲旋轉,她的體驗是清明、喜悅;cc則覺得是接通了中心。這也是各有前因。但藝術的追求與靈性的追求,在終極目標上始終有着根本的分別:正如賴聲村所說,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再從事藝術,實在可喜可賀!藝/道此消彼長、抑或相輔相成?怎樣能夠撇除二元對立造成的心理障礙才最重要。然而修行隨遇而安,表演卻講求完美。菲倚同意重覆是辛苦的,能夠重覆的永遠只是一些具體的條件。能否做到百份百表裡合一的誠實?老實說,有時擺在觀眾眼前的其實是掩眼法。
這下又回到為什麼要做戲的初衷。菲倚從小便有表演欲,愛得到大人的注意,到長大之後順理成章想成為演員。91年離開家來港考入演藝,聲言是為「攞理論」,「做戲係唔洗學既!」爾後才知天高地厚,尤其對organic theater 特別感興趣,「human being and human being encounter」的說法從新開啟了對表演的理解。否則無法與人真正互動,坦然相處,只懂吸吮別人的能量,非常自私。從前以為演戲只是方法的問題,可以在藝術裡面得到答案,現在才明白自知(self-discovery)才是演戲的基本。然而身在職業藝團,演戲的享受越來越少;與此同時,對生命的好奇越來越大,除了出家,入「優」透過藝術修行是作為演員的最佳選擇。至於出「優」,是既為了思鄉,也是為了找尋新的方向。一直在團隊裡面生活,是時侯轉換另一種創作的條件。
When you are everywhere, you are nowhere.
When you are somewhere, you are everywhere.
無論在香港、在台灣、在團隊裡還是一個人,身在那裡其實都不是關鍵,重要的是─已在路上。而我在路上,我碰見了梁菲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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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精速讀:
關於蘇菲
- List of Sufi-related resources on the Internet: http://www.std.com/%7Ehabib/sufi.html
- Friedlander, Shems.; Uzel, Nezih, The Whirling Dervishes : Being an Account of the Sufi Order Known As the Mevlevis and Its Founder the Poet and Mystic Mevlana Jalalu'ddin Rumi , ‘SUNY Series in Islam’, New York: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2. (eBook available at http://www.netlibrary.com/ )
關於葛吉夫
- Gurdjieff International Review: http://www.gurdjieff.org
- Thomson, Garrett, On Gurdjieff, South Melbourne : Wadsworth, 2003.
P.D. Ouspensky著 ; 黃承晃等譯:《探索奇蹟 : 認識第四道大師葛吉夫》台北市 : 方智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9。(The fourth way : a record of talks and answers to questions based on the teaching of G. I. Gurdjieff )
或可修奧修(Osho)著作:
- 謙達那譯 :《橘皮書 : 奧修的靜心技巧》,台北市 : 奧修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