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學弟學妹:
前一陣子,我在Facebook上,知道有義工正召集人手,往我們的母校中文大學捕捉流浪貓,替牠們安排絕育手術。原因是:中大的流浪貓愈來愈多,校方已下令不准師生餵飼。不難想像,如果情況沒改善,管理層的下一步行動,很可能就是打電話去漁護署,放捕貓籠,然後,四日後,當大家在上課、在飯堂排隊買飯、商量習作要怎麼做的時候,曾經也在校園生活的貓兒,會被施以毒針或毒氣處死。所以,義工又得犧牲個人時間金錢精力,控制貓的數量,希望管理層網開一面。
於是我想起你們交給我的一道難題。去年十一月,我到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主持了一次「語文夜話」講座,題目是「動物文學」。講座完結後,我們一起用膳,談到動物權益的種種,談到城市發展與動物生存空間的矛盾。期間,你們中的一個,提出這個問題:
「雖說動物也有生存權利,可是,如果就在我住的屋苑附近有野狗出沒,威脅居民與路人安全,那又應該怎辦呢﹖」
其實,這問題並不新鮮;誤解與偏見,在人類文明史上總不缺席。一九九五年,麗晶花園居民曾絕食抗議鄰近興建愛滋病中心;去年,梅窩居民反對正生書院遷址南約中學。這些居民跟你和我一樣,都是普通人;他們不見得心腸特別歹毒,而不過是希望自己的居住環境維持現狀而已。我很高興你認真地考慮城市人與流浪狗共存的可能性,想看看能否兩存其美,既尊重動物的生存權,也保障自己的安全。身為你們的學姊,很抱歉我沒法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只能說:世界事情並不都有即時的答案,而包容並不只是一時的善意;包容是日復一日的忍耐,包容意味著付上代價。
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制度、政策、科技、論述是中立的。任何想法、取捨、決定的背後,都代表了一種價值觀。你說你不希望流浪狗被抓,那當然代表你心地善良,看重生命;而同時,你也得為這個決定冒風險:的確,牠們可能會忽然撲出來朝你吠,甚至咬你一口(雖然,狗咬人的例子,比起漁護署殺狗的數目,實在少得不成比例)。即使牠們不那麼具攻擊性,你也得接受路上偶爾有狗糞,或者因牠們數目眾多而禁不住心裡害怕的種種不便。然而世上沒有不必付代價的善心;因為愛不是一夜情,合則來不合則去。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對人如是,對動物也如是。
聽我這麼說,你可能放棄了:既然當好心人有這些麻煩,那就乾脆狠下心,任由漁護署把動物都抓去算了。對啊,你這樣做,至少在法律上沒甚麼不對:因為,我城的流浪動物政策,說穿了就是以公帑為個別投訴者服務,當個殺狗的跑腿與兇手。你所做的,頂多就是打個電話,甚至不必親手沾血。我不能報警說你虐畜,也沒有地方收留你所不容的動物。我只想提醒你:當你在戶外地方想吸一枝香煙也得偷偷摸摸;當你帶了球兒往沙灘,卻看見「禁止任何球類活動」的告示;當你跟三五知己在公園中想唱唱歌彈彈結他卻被請離開;甚至是,當你那個在舊區的家忽然成為重建或發展地域,不管你願意與否都得離開……請你不要抱怨。因為,在你投訴流浪動物出現的那一刻,你已經參與了塑造城市的工作;你有份把這個城市變成一個到處都是監視、控制、管轄的地方。你跟流浪動物住在同一個地方,自然遇上差不多的待遇,不是嗎﹖
在動物議題上,人類不能純粹當旁觀者。
我依然記得那晚講座的情景:在柔和的燈光下,我給你們介紹了幾本以動物為題材的書;在佈置精美的教職員中菜廳裡,我們一起吃晚飯,七八道菜,有魚有肉有湯。飯後,我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談動物的困境,我的腦海中仍有你們好奇的眼神與專注的表情。想不到,考驗竟來得這樣快;不過是個多月後,你們就得面對那天晚上假設過、想像過的掙扎與抉擇。如今,就在我們的母校,正好有一群小生命,祈求校方給牠們一個生存的空間。離開了那個舒適溫暖的飯廳,我親愛的學弟學妹啊,我們要怎樣取捨,怎樣決定,怎樣行動呢﹖
學姊
張婉雯
二零一零年一月
(原刊二零一零年二月九日《明報‧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