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按] 送狗迎豬的除夕,是一位教育高官給一位院校校長的律師信,是公佈一個不准公眾入場,甚至不准互相質問的特首選舉辯論會。狗年丟下的,要不是政治的謎語,就是語言的迷宮,不用等一百年的溫室效應,而是就在眼前的人文環境沙漠化。很喜歡Baudrillard的這篇短小文章,洪凌的中譯本也實在難讀,半日工夫重讀重譯,仍見原作字字珠璣。文章標題有點大吉利是,還是趁狗年未盡的半日貼上。祝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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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舞轉動的屍身
鮑德里亞
大學已經成為廢墟:它既在市場和就業的領域毫無作用,也缺乏文化內涵以及探求學問的目標。
嚴格說來,也不存在甚麼權力:因為權力也成為廢墟。這就是為甚麼重燃1968之火是不可能的,雖然那是一個質疑知識,以對抗權力的年代,那是一個揭破大學內部,知識和權力之間互相矛盾之處 (或者換句話說,是暴露兩者是如何互相勾結) 的年代,同時,那也是一個透過文化象徵 (多於政治角力) 在整個體制和社會秩序,延衍這種質疑精神的年代。<為甚麼是社會學家?>[這本書]刻劃了上述的大轉變:為了要按一種令人眩惑的罷黜[君權]的戲劇橋段來解拆權力,知識的末路和非知識 (nonknowledge) 的眩惑 (也即是[指出]在知識領域中,積累價值是既荒誕又不可為的),竟變成一種反抗權力壓制的致命武器。這正是1968五月運動的效果。但在今天,這套招式已經不再奏效了,因為權力已跟隨知識退下火線,變得無法捉摸------或說已經把自己廢黜。在今日,對這個既無知識內涵,又無權力結構的[大學]體制,大加撻伐和攻擊是徒勞的 (它不外是老朽的封建等級關係,變成了一具無法駕馭其命運,僅如營房、戲棚一般,造作地苟延殘喘的擬仿 (simulacral) 機器)。現在,只餘那些突出了知識和權力的死亡遊戲中那些嘲諷和擬仿面貌,從而加促其腐敗發臭的[搞作]才具備意義。
一場總罷課也是適得其反的。它只會重新長出一種夢想,[令人]以為大學理想是可能的。這虛構的夢想高舉人人都有份參與創造文化的神聖角色,但這夢想實已無跡可覓,也不再有意義。這種理想意圖取代大學的操作方式,充當其批判的另類出路及其救命良方。這種虛構圖像,仍然夢想著知識的永恒和民主的價值。另外,今天世界各地的左派都試圖扮演一種角色:那部腐臭的機器已日漸塌台,早失去了作為它合法性基礎的良知,丟掉了其意志和判斷,但左派們的正義,卻在為它重新貫注入正義理念、理性邏輯和社會道德的精神。左派們悄悄地、絕望地把權力再生產出來,因為他們也酷愛權力,所以左派們在[大學]體制正在走向自身的終結時,卻還對之深信不疑,並試圖救活。大學體制把它們的信條、機構一個又一個地殺死,卻又把有史以來革命左派的目標一個又一個地實現。這些左派們知道自己如何不得不去重新推動和復活資本的巨輪,以便有朝一日重新把它收伏:從私有產權到中小企業、從軍備到國家尊嚴,從清教徒的道德到小資產階級文化,大學內部的公義------每一件消失中的事物,以致已經不可挽回地液化了的那個千瘡百孔的體制,[左派] 也發誓要保留。
為甚麼在政治分析上,會出現這種很矛盾卻又很確切的逆轉呢?
因為權力 (或任何取其位而代之的) 已不再相信大學。它知道大學基本上只是一個關鎖和監視某個年齡的整代人的地方,因此它只會從別的途徑在另外一些地方,挑選他們的精英。學位文憑是沒有用的:[既然如此],幹嗎要拒絕頒發學位呢?其實,不管怎樣,大學都可以立即向所有人頒發學位文憑。除卻為了要為一樣已死和衰敗的語詞指涉物,而凝聚精力在虛構的問題上 (例如篩選[優秀學生]、找工作、發學位文憑等) ,搞那種挑動衝突的政治角力是為甚麼的呢?
[不過,]透過腐敗發臭,大學仍然可以作出很大的破壞作用 (腐敗發臭是一種象徵的而非政治的機制,所以對我們而言,還是具備顛覆能力的)。但要此成事就必要由這種腐臭出發,而不是去夢想[大學]可以復活重生。所以,一定要透過嘲弄和挑戰,將這種腐臭轉化成一個暴烈的過程,暴烈的死亡,透過撒豆成兵的擬像 (simulation) 過程,使大學的死亡儀式,作為整個社會結構瓦解的模範。那也是一個把對整個社會結構的不滿都傳播開去的模範,在那裡,死亡最終可以造就它的劫後遺痕。這些,都是一場總罷課[之類的政治行動],死命要去迴避的,[這些行動]其實是和大學體制同一鼻孔出氣。成功的話,最終只會把大學變成一個慢慢死亡的軀體,這是一種延宕,而不會使大學成為一個顛覆的基地,發動反攻。
這正是1968五月事件所產生的。當大學及文化的液化過程還未走得太遠的時候,學生們並沒有想著去搶救那些傢俱 (復興在其理想模式中失落的目標) ,而是以使制度機構全面即時死亡的挑戰,來回應他們面對的權力。這種解除疆域的挑戰比起來自體制的挑戰,更為強而有力。它傳召權力去為知識體制的全面脫軌失序,去為完全沒有需要把[學生]集中在某些固定地點的事作出答辯。這種死亡最終欲求的,並非大學的危機,而是大學的死亡,因為危機並非一種挑戰,而只是體制本身的遊戲。而對於這種挑戰,除了以其自身的溶解,權力無法 (除了即將看到的某些時刻外) 作出其他回應。
當年五月十日出現的街壘戰看上去是防守性的,因為它要保衛一個地區:拉丁區的舊式小公寓。但這看法並不正確,因為在街壘的背後是一座死掉的大學,向權力發出挑戰的正是一種死掉的文化,以及它們同時的終極死亡進程------這是一種邁向其即時犧牲的轉化過程,但這正是大學體制長期運作之道------但學生們在那裡卻並非要挽救索邦大學,而是要在別人面前揮舞屍身,就像那些在Watts 區和底特律區的黑人,炫耀他們自己縱火焚燒的鄰舍。
今日人們可以揮舞些甚麼呢?再也不是知識和文化的廢墟,因為廢墟本身也廢了。我們都知道,我們曾為Nanterre[學運發源地]守喪七年。1968已死。它只是以一種追悼的想像物出現。而[今天],又有那一種象徵的暴烈 (即是那種超乎政治的暴烈) ,能夠和那些導致非知識,導致以知識的腐臭來反制權力[的策略]相比呢。這種[反制權力的非知識] 並不再要在同一個層面上發現那些神奇力量,而是要在更高的層次生產非權力 (nonpower),即令權力腐敗發臭以對抗------對抗誰呢?這就是問題所在,也許是一個永不能解決的問題。權力在失敗中,權力已經失敗。在我們周圍除了權力的傀儡之外甚麼都不是。但權力的機械幻覺仍然掌控社會秩序。在這秩序背後的是不在場、不可辨的恐怖控制,僵化符碼的恐怖控制,而我們只是某些微細的終端器。
抨擊代表性的問題也沒有甚麼意義。同理,人們很清楚知道所有學生 (廣義地說全世界的學生) 都為代表性問題而引發衝突,那些權力的代表人物也除了是一些閃來閃去的幽靈,絕望地霸佔在前台的位置外,甚麼也不是。雖然我不太懂甚麼是莫比斯環效應(Mobius effect),但代表性也的確已將自己翻轉過來,整個政治邏輯的世界也同時融解,讓位給一個擬像的跨有限(transfinite)宇宙,在那裡,一開始就沒有人是被代表的,也沒有東西是代表著甚麼,在那裡所有被積累起來的,都會立即被解積累 (deaccumulated)了,在那裡,甚至原則性、指導性及救治性的權力幽靈也消失掉。那是一個對我們來說仍然無法被理解,無法被確認的世界,那是一條邪惡弧線的世界,是和我們那種規矩方正,容得下無盡批評和歷史的線性心智座標格格不入的世界。但這正是人們一定要起而戰鬥的地方,如果戰鬥仍有任何意義的話。我們是擬像者,我們是擬仿物 (simulacrum) (卻並非古典意義上的 “虛有其表”) ,我們是受社會所照射的凹鏡,而那是一種沒有光源的放射光線,沒有源頭,沒有距離的權力。而正是在這擬仿物的對策宇宙中,我們開展所需的戰鬥------沒有希望[的戰鬥],因希望只是一種荏弱的價值,但仍是無畏無懼,充滿魅惑的戰鬥。因為人們不能拒絕由於所有權力,所有價值原則、所有價值論說,包括政治在內的液化所爆發出來的巨大魅惑。這種同時是死亡的分娩陣痛,也是資本的至極頂峰所造就的奇觀,遠遠超越了創勢主義者 (situationist) 所描述的商品。這個奇觀正是我們的本質力量。我們不再是和無法觸摸的,或所向披靡的資本產生關係,而是和那個革命的幽靈產生著一種政治性關係。我們是和這個因為所有原則性都離它而去,所以不再是齊一整全的宇宙產生叛逆、誘惑及死亡的關係。資本在其迷亂中向我們所發出的挑戰,無恥地液化了利潤法則、剩餘價值的法則,生產目的的法則,權力結構的法則,而在這過程的盡頭,才發現破壞 (destruction) 這種原始儀式當中,耐人尋味的無道德性 (以及其誘惑性) 。所以,這個挑戰需要被提升到瘋狂的一個更高高度。像價值一樣,資本是不負責任,不能逆轉,及不能逃脫的。只有和價值相對,資本才可以展演一場關於其自身解體的迷人奇觀------也就是說,只有價值的幽靈仍然飄浮在資本的古典結構的沙漠之上,正如只有知識的幽靈飄浮在大學之上。我們要去選擇是否成為這沙漠的的遊牧者,並與價值的機械幻覺脫離關係。我們會活在這世界,這世界有沙漠和擬仿物各種令人不安的的陌生事物,以及種種確鑿無疑的活著的幽靈、種種因資本之死而把我們製造成的遊盪著、擬仿著的動物------因為城市的沙漠就等如黃沙萬里的沙漠,符號的叢林就如由樹木[組成]的樹林,擬仿物的眩惑就一如大自然[景象]的眩惑------只有垂死的體制那種令人暈眩的誘惑仍在,在那裡,工作埋葬了工作,價值埋葬了價值------只留下一片沒有通路的神聖處女地,一如Bataille所望,是天地一體,只見風吹沙起,只餘風觀沙動。
我們可以在政治秩序中如何領會這一切呢?很少。
但我們也一樣要在自身所餘的歲月,和因資本死亡分娩而加在我們身上的那種迷人魅惑作戰鬥,抗拒資本演出自身的死亡。要是留給資本先行引發自身死亡的機會,也就等如給予資本去[擬仿]革命的特權。我們被價值的擬仿物,資本的擬仿物,權力的擬仿物所包圍,較諸被價值的法則,商品的法則所包圍時,更為脆弱無力和沒有防禦,因為體制可以整合其自身的死亡,也因為我們放棄了這死亡的責任,也放棄了我們自身生命的重要福祉。這種體制製造自身的死亡擬仿物的最高花招,把我們維持在有生命狀態中,卻透過吸納而液化掉一切可能的反抗力量,而只有更高超的武藝才能制止。是一種挑戰也好,一種想像的科學也好,只有一種擬仿物的超然科學(pataphysics)才能把我們從體制的擬仿策略和關禁我們的死亡困局中解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