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練乙錚
和我幾乎同時進中央政策組當全職顧問的,還有前《大公報》老總兼副社長曾德成,香港大學社會統計學教授白景崇(John Bacon-Shone,美籍英人、香港永久居民)。在九八年的政治氣氛下,這的確是一個微妙的組合,有人稱道是蕭炯柱的AO手筆。大概因為白是老外,董從來不見他,幾年裏一次也沒踏足董辦;不過,在組內,鄭維健一視同仁,三個顧問不分軒輊,工作愉快;白工作至○一年返回港大。
曾德成我早在七十年代初就認識,不過他家三兄妹,我當時是和曾鈺成和曾勵予比較熟;之後我整個八十年代不在香港,也就都生疏了。曾根正苗紅,在香港左派最艱難的日子裏為政治理想失過學、流過血、坐過牢,所以我一直都很尊敬他,儘管在一些政治觀點上跟他是南轅北轍。他在一些根本問題上,有正統左派特有的那種深沉、堅定以至(我認為)迹近頑固,但在其他問題上卻十分開通、開明。他是個書生,看很多書之餘,港大碩士念完一個又一個。在組裏,他和我除了在頭幾份施政報告的撰寫過程中經常合作之外,平日各自負責不同的項目;他多搞和內地有關的研究,我多做本港以內的政策分析,遇有與中國大政治有關的問題,我常常請教他,有時他也會問我一些經濟事;總之,為了特區政府好,為了董先生好,基本政治信仰分歧並沒有影響我們在組裏的正常同事關係。
曾「下放」珠三角
但奇怪得很,據我觀察,就是像曾這樣背景的人,在第二屆特區政府開始之後也受到高層冷落。劉兆佳上任,馬上邀得李明堃加盟,而我很快就被打成「右派」,靠邊站了;組內最核心的小會我被排除在外,○三年一月的施政報告劉兆佳也只在第一稿裏找我寫了幾句,董先生不再召見我。我心裏想,現時社會上、政府裏的政治氣氛都緊張,我這個右派真箇給打成「右派」也有道理,子曰:「窮達以時」,等幾時雨過天清再算罷;於是研究工作照做,周會上意見照給、有批評政府的話照說。但我也很快留意到,劉兆佳也不重用曾。這樣過了一年半載,我終於按捺不住,有一次私下半開玩笑問曾說:「德成,我靠邊站有道理,但怎麽連你老哥也靠邊站了?」曾苦笑一下搖搖頭說:「沒有啊,沒有啊,我不是天天在搞我的珠三角研究嗎?」珠三角是曾蔭權的長命項目,曾司長當時也下放當清潔大隊長去了。
劉兆佳少向曾德成請教;董辦那邊曾以前常常出入,但漸漸也少踏足。後來特區政府政治觸礁,董先生失人主之勢,北京關注香港局面,社會大眾惶惶終日。我想,如果董先生能多用曾德成,局勢便是壞,也斷不致如此罷?
我離開中策組後不久,就接到政府的信,通知我我的「太平紳士」銜頭於約滿離職當日撤銷。這是正常的,因為我的太平紳士是官守( ex officio )那種,和我的職位共終始。所有首長級第三級或以上的公務員都是官守太平紳士;非官守的太平紳士銜頭,則只頒給熱心公益的社會人士,是終身的,地位比官守的尊貴。
我遇到很多大陸人和台灣人,他們對這個奇怪的英式銜頭有點摸不着頭腦,常常要我解釋。太平紳士最重要的職責,是每季一次探訪監獄、拘留所、精神病院、公立醫院犯人病房,目的是要保障被拘禁人士的人權。在極權國家裏,異見人士常被關進精神病院,所以太平紳士探訪精神病院,主要是着眼人民的政治人權不被侵犯。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才可以領會回歸之後保留太平紳士制度的意義。
曾任JP乾坤倒轉
太平紳士每次出勤探訪院所,都是一位官守陪伴一位非官守,由院所最高負責人帶領,走遍每一角落;每到一處,隨從人員便對着被拘留人士高喊:「太平紳士巡視,有投訴者舉手!」遇有舉手的,負責人便要安排單獨與兩位太平紳士會面,進行投訴。如果太平紳士認為投訴有理,便會要求院所負責人跟進,然後滙報結果,不滿意的話,還可要求繼續跟進。
六年當中,我出勤二十餘次,接受過五、六次投訴,要跟進的大概兩、三次。當然,這個制度能否有效保障人權,很視乎政府對人權的態度;它只要委任「自己人」當非官守太平紳士,這個制度就可以完全形式化。港英殖民時代已有這個制度,違反人權之事卻每有聽聞。有一次,曾德成和我談起太平紳士這回事,很有點感慨。他說,六十年代他坐港英牢的時候,也有太平紳士巡視,回歸之後再到同一監獄,卻是換了位置,自己是太平紳士,一時間時空像是倒轉,那感覺着實令他受不了。
英人建制用心精密
我受委任之初,也對這個制度十分懷疑,但後來在一次出勤時,留意到一個小小的規例,令我改變了一些觀感。大家知道,那些院所裏頭,很多時都有一些生產設施,犯人參加勞動,可以學到良好的工作態度,學會一些技能,還可以賺一點零用錢,拘留期滿之後都有用。有一次,我探訪一所設有磚塊生產工場的拘留所,其中一個車間裏,空氣中的塵埃比較多,犯人都戴上口罩;我們巡視的時候,隨從人員先喊:「除下口罩!」待所有犯人都脫下口罩之後才喊「太平紳士巡視,有投訴者舉手!」起先我不明所以,後來想到,假如把犯人的口完全塞住,再戴上口罩然後放在多塵埃又嘈吵的車間裏,犯人想投訴也很困難,來巡視的太平紳士不一定可以察覺。我又想起,文革時的異見分子張志新女士,公開槍斃之前先被割斷聲帶,失去聲音,失去人權,失去性命。我於是不得不佩服英國人建制用心之精密。假人權也要假得像真一樣啊,況且,換作我是犯人,這一點點假人權對我也彌足珍貴;如此,就算是假,也就包含了一些真的成分、一點真的人文精神了。
白景崇離開中央政策組的時候,鄭維健問他可以替他做些什麽,他說希望把太平紳士銜頭從官守變成非官守,繼續保有;後來他終於如願。白是英裔,當知此制度此銜頭之意義價值而珍惜之善用之。
謀府生涯六載事與思.十七之十五.待續
《信報財經新聞》
2005-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