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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論孤獨.談論香港文學

陳智德在上週(11/1,好孤單的數字)的皇后碼頭文學沙龍講了五小時,幾乎是半個文學課程的份量,其實作為一個中文系學生,大概會對部分內容相當熟悉。
然而在冬日的太陽底下,一個清苦耕耘持續不懈的文學研究者這樣滔滔不絕地講,有著額外的震撼。它讓我回憶起讀書時對香港文學的情感。

我唸大學的時候幾乎沒有香港文學的課。於是在寥寥無幾的課上份外嗅到那種孤寂的味道。固然又被作品說服。孤憤而深思或平和而玩世的作者,格格不入或不得不與世推移,一個世代又一個世代,各種性格與方式,與這城市不同的相處過程,即使是不認同的,也在他/她們身上發現自己的來處與痕跡,不可選擇的相似。對城市的批判,在大量的相似(三、四十年代鷗外鷗柳木下等詩作對香港社會的批判性描述,部分到今日仍然吻合現況,於是不熟悉文學的acticvist一針見血:我們的社會進步太少。)中,那尖新的不同份外考驗眼光。香港嚴肅文學作者沒有專業圈子,來來去去所導致的疑惑:「他們現在在哪裡?為什麼不再寫作?」這種問題難免是沒有答案的,或許也只得出過於個體出發的答案因而意義不足,但未嘗不是歷史感的開端。歷史感的開端就是對尋索的承擔。

在這幾年來狀況有所改變。學院有更多香港文學的課程,有關於香港文學的研究中心,初中的學生可以在課本裡找到鍾玲玲的〈楚不寒這個人〉、吳煦斌的〈手錶〉,有更多中學的寫作坊和作家講座,昔時一起唸書的人也到達了更好地推廣香港文學的位置。近年少談了香港文學的寂寞,部分也是因為如某位先生所言,「香港文學太過自戀」——這是持一種社會批判的角度,另一位同齡的前輩(姑隱其名)純粹以廣泛的閱讀經驗得出相似的結論。因為想不通自戀與寂寞如何辯證地結合成一種對公眾有效、有益而又在邏輯上與人不重複的論述,我較少動用「香港文學」這個大標題。

陳智德在沙龍裡談到《玫瑰念珠》。《玫瑰念珠》可以到達象徵的高度。因為它的喃喃自語式風格如同銀針試毒分開讀者的口味,而在喃喃自語的美學風格上,也到達了極端。作者恢復「原初樣貌」的欲望之極端強烈,反而將代表「經驗」的故事永遠推遲到迷霧的深淵。它是註定的少數。——除非它得喬依斯式的待遇,或我們在現代主義並無受到禮遇的香港社會,強行採取某種長期的視野,信仰在它在數十年以至百年之後終於得到經典的位置、不至磨滅。——它是註定的少數。然後那些留下的少數,則完全陷於一種基於無法理解的理解之上的情感不能自拔。我固然有更理論化的框架可以處理這種「無法理解」,但讓我回到最平易近人的解釋:閱讀困難意味著敘述的困難。作者通過這種不表述的表述,終於以極度的艱難令作品與閱讀之間的「非對等溝通」呈現了同一的狀態。讀者在極度的閱讀困難裡,不得不進入作者的方式,並不得不以自身的無可表述的苦難經歷去揣想作者的苦難。或者並沒有具體的苦難,但苦難的感覺已經是一種苦難——一般而言苦難感覺對身受者與非身受者而言差異極大,但文學作品可以彌縫經驗差異的鴻溝,這是令文學有時看來接近奇蹟的其中一點。

那時東岸書店結業,數以十計的《玫瑰念珠》(因為它的出版社倒閉了,很可能以後都不能買到)堆積,我曾經為它到處在網上貼文苦苦薦之(題為「若然不是全然絕望的」),因為我已經向過所有朋友推薦,唯剩下互聯網。我們曾經說,香港文學太過孤寂、想望溝通,於是有段時間我們有很多網上討論組,有親密有熱烈,我也因此練就筆戰的實力——唯因過於認真而過度溝通,後來自己收皮。然而近年香港的出版市場有萎縮情況,二樓書店大量結業和經營收縮,發行方面的病態狀況也已成形難以打破(我很希望字花可以在這方面發揮一點效用,但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做得到的也有限),評論方面也出現衰落(香港文學在回歸幾年的興旺奠定了今日小小的教育建制內立足點,應留意到所謂興旺是與評論方面的興旺同步出現的),這些負面效應是長遠的。這不正是網上社群發揮力量的時候嗎?

於是我去加入豆瓣的香港文學小組。(這個link裡面有董啟章評《玫瑰念珠》的書評全文。)我在豆瓣是孤僻精,一個友鄰都不add。不過在被《玫瑰念珠》鼓動之後還是想通了,只要不發神經過度認真,一點談論、一點推介、一些付出,應該還可以做到。請大家都來加入,一些談論、一些推介、一些付出。作為文學圈的一份子,我們不應該只以作者的身份存在,而同時應以讀者、消費者、介入者的身份存在。僅僅作為社會的一份子,我想,我們並不需要覺得香港文學就是最好的天下無敵,但應該以一種正常的地方歸屬感去關心這個城市的一個環節。一個眾所週知的現象:如果有外國知名作家來香港演講,本地達官貴人可能也會對之有興趣;但如果香港知名作家的演講呢,達官貴人就可能興趣缺缺,覺得浪費時間聽本地薑,唔抵。對資訊方面都表現吝嗇,背後的假設是已經對自己的城市無所不知。幸好我們都不是達官貴人,只是習慣浪費時間上網的人而已。

請大家都來加入。豆瓣是個很大的場,方便交換書籍資料,但如果不加入小組,就不成社群很難建立連繫。現在那個小組只有18人,其數量之少,可以表現真誠。應該不會變成一個言不及義的口水場——若真的這樣,就再開一個好了,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又如何。如果一個小小網上社群可以填補本地出版業的罅隙,不是很好嗎。

幾乎所有香港文學寫作者都是為世所遺的,幾乎所有關於孤獨的隱喻都可以放到他/她們身上。而我想說的是,這個城市,就當它是可惡地拋棄文學的吧,它都已經快要因為住在裡面的人對之的厭惡,而死於孤立了。我們的城市確然有時與文學及文學作者呈現對立狀態;但容我舉一個日常例子:我們以前新年會到黃燦然先生家裡閒磨,有時我頂嘴而黃燦然先生講不下去(又不好意思與一個丫頭撕破臉),就會拿出新近他讀到的好詩大家一起圍讀。然後包括本人在內的眾人都被詩統一起來,再無矛盾。這個例子的啟示性在於,文學作品作為對象,可以消融作為讀者的人民的內部矛盾,置換了對立。過程中的技術性困難先存而不論,我這樣勸說如同slaes,不僅是因為香港文學的孤獨,且尤其是因為我城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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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0日的詩唱會完結後,有些本來不搞文學的學者,都在inmedia寫了關於天星和皇后的詩。可是他們要麼就說「那個不是『我』寫的」(用筆名),要麼說「不敢妄言稱詩」。你看文學有夠怕人的。文學是有門檻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但想想平時我們鼓勵新人寫作的時候,不也隨和得很嗎,如果不是冷戰思維及對文革的遺懼,何以就對批判社會的詩額外嚴苛?未來的評價留給未來吧,作為一個詩唱會,令某些本來頗為自矜的人覺得願意參與文學——足以召喚接近奇蹟的感動了,因為有人無啦啦變了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