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開始的天星及皇后碼頭保衛運動，政府和媒體聯手將討論框在集體回憶和古物保育裏頭。他們不想香港人意覺到，參與碼頭保衛運動的人，其實少提或根本不提「集體回憶」。我們大聲疾呼的是「民主規劃」。即是說，身為特首的「老闆」，你與我應該擁有城市規劃的決策權：我們有權決定哪些建築物要保留下來、有權阻止令人窒息的摩天屏風樓拔地而起、有權保衛海港和郊野公園等公共資源免於私有化，更有權決定替我們打工的特首總部應該怎樣建。
保衛重要的歷史建築有助孕育有歷史感和批判力的下一代，這是我站出來反對清拆天星和皇后碼頭的原因之一；但我們一班抗爭者更為深遠的目標，是在香港發展出讓市民直接參與的空間規劃決策程序、更透明和有誠意的諮詢程序、以及更合理的部門分工。天星和皇后碼頭保衛運動之所以出現，不是因為香港人「忽然保育」，而是很多市民受夠了名不副實的諮詢制度，也受夠了由一小撮人控制這個城市的發展方向。以下我用幾個新近的例子，說明香港的城市規劃制度是如何封閉，如何將市民拒諸門外。
一﹞添馬艦政府總部
上月底，政府公開添馬艦新政府總部四個設計方案，並強調「只會就標書有關設計和美觀方面徵詢公眾意見」。這類猶如推銷樓花的公眾諮詢，我們在觀塘市中心重建項目和西九龍文娛藝術區已見得不少。傳媒對着這類公關味甚重的設計介紹，一般都是搬字過紙照抄宣傳稿，翌日的報紙就變相成了一頁頁的「樓盤廣告」。這次可能因為事關重大，一些報道加強了批判性，像明報翌日兩篇報道就分別以〈添馬四方案多採玻璃設計大賣環保 專家批展出資料不足〉和〈專業人士解讀添馬模型 美觀環保接駁辨優劣 〉為題目，間接點出了問題所在。
問題在哪裏呢？大家有沒有留意到，兩篇報道分別都有一個「專」字，一邊是「專家」，另一邊是「專業人士」。讀者們，如果你不是建築界和工程界人士，又沒有專家和專業人士提醒，你是沒可能知道有什麼﹝會影響你判斷的﹞資料沒有披露，也不會知道原來「觀看模型時應蹲在正前方，從海濱走廊的水平望向樓宇，並再從後方向前望，了解建築物實際對景觀的影響」。﹝註一﹞你進到展館看到的，就只是四個做得相當精緻的模型和一些非常簡單的解說，然後有人會叫你填一份相當簡單的問卷，為四個設計評分。以後，政府遇到反對時就會搬這堆問卷出來，說：你看這麼多人填了問卷，在四個方案中揀了一個；而無論揀了哪一個，填問卷的市民就「等於」支持興建政府總部背後的理念。
這就叫做愚民，這就叫做假諮詢。
所有建築師都知道，模型是最騙人的東西。它一方面隱藏着許多連「專家」都看不出來的訊息，另一方面它和真正的建成品總是有相當大的差別。因此在沒有任何討論基礎下要市民單單就四個模型的「設計和美觀方面」投票，根本毫無意義。更令人震驚的是，按照明報報道：「保安方面，政府要求承辦商須在政府總部外圍建造不少於10 米闊的水體，以分隔政府總部和公眾休憩用地。」市民都知道，新政府總部外那片用地，不單是用來休憩，更是未來主要的示威集會場地。如今政府一句「保安理由」就要求承辦商加入明明是用來阻礙市民表達意見的設計，香港市民可以提出異議嗎？為何我們只能揀模型，卻不能叫政府刪除這項保安要求？為何政府不清楚告訴我們，還跟承辦商提出了多少項招標要求？為何市民不能夠參與討論這些比模型重要得多的招標要求和原則？
最近看了一本關於台灣社區規劃民主化的書，發現台灣社區規劃的開放程度，至少拋離香港十幾年。香港政府要花超過五十億港元公帑興建的添馬艦新總部，但香港人被容許的所謂參與就只是看幾個不盡不實的模型﹝連政府的簡介都強調，「展示各設計模型.....並不代表各標書已完全符合招標要求」﹞，填一張問卷。這樣的參與程度，連台灣鄉下一條村都不如。人家就連在村裏建一個公園，都會經過以下的民主程序：「最開始是『喚起居民有關空間的問題意識』，讓居民從原本對生活空間的問題視而不見，習以為常，轉變為有感覺、有意見；進而再邁入『企劃如何改變』的階段，匯集更多人的看法，凝聚出如何改造的共識；而後，在空間專業者﹝即建築師和規劃師﹞的協助下，將改造構想逐一具體化為『設計』，並製作出供施工用的圖說；最後，經由發包委請營造者進入社區施作，營造出大家共同想像、期待的新空間。」﹝《台灣的社區營造》第127頁、遠足文化出版﹞
台灣鄉下的村民有權參與從意念提出到凝聚共識的民主規劃過程，建築師將他們的共識畫出來或製成模型後會逐個部分解釋，村民一看就知道是否符合大家原先的理念。有了之前的參與，設計和模型對村民才有意義，他們才能夠判斷設計方案是好是壞。反觀可憐的香港人，建政府總部的錢是花自己的，自己卻沒有權參與理念的討論、沒有權質疑政府的招標要求；只能對着幾個模型左猜右想，希望能猜得出政府的心事，或陰謀。
﹝待續﹞
註一：大家知道即將在中環新海旁興建的十層高摩地大廈嗎？政府在公布規劃意向時，傳媒好像沒有提我們要從「水平望向樓宇」，因此很多習慣了政府「鳥瞰圖」的市民不為意，摩地大廈對於地面的行人來說，將會是一道長幾百公尺的高牆。
圖片來自政府網站